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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尚有跪伏在地仍不敢起身的宮妃,也皆忙不迭地低低求道:“陛下息怒……”
琳儀夫人顧不得禮數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腕,急勸說:“陛下總不能……總不能就這麼掐死靜妃!陛下您……”
靜妃被他扼著,兩隻手不停地去拽他的手也無半分用途,我淡看著她,真想讓她就這麼被他掐死。遲疑一會兒,我終是起了身,到他身後復又斂身下拜,沉穩道:“陛下息怒。帝太后有遺旨、且靜妃的父親是您的老師,求陛下謹慎行事……”
分明地感到他身形一顫。卻仍是沒有鬆手,又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鬆了力。靜妃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沒有人敢上前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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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冷地看著她,恨意未見分毫,直至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一聲冷笑:“趙莊聆,朕暫且留你一命。今日的種種,兩位大人都聽得清楚,會遂你的意思讓滿朝皆知,朕會問問各位大人怎麼殺你合適。”
過了很久,他無力地轉過身去,背影帶著無盡的痛苦與悲傷,一句簡短的吩咐都顯得那麼艱難:“都退下。”
眾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誰也沒敢出聲告退,靜默地一叩首退出殿外。靜妃自是由御前宦官看押著回去了,我站在殿門口長舒了一口氣,淡看著這些在離去時仍顯是心有餘悸的宮嬪們。琳儀夫人走到我身邊,深嘆一聲朝殿裡望了一望:“你是進去勸勸還是……先避一避?”
我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他仍是如剛才那般靜默而立,我一喟,低低道:“我去勸一勸。”
我回到殿中,在他身後站了許久,才猶豫著開了口:“陛下……”
“晏然。”他轉過頭來,勉強地笑了一笑,“朕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我低下頭,喃喃道:“晳妍宮還沒修好,臣妾沒地方去。”
他聽了一聲啞笑。
我走近他兩步,在他面前垂首又道:“陛下笑了就好。事已至此……陛下生氣也沒用,靜妃狠毒,已害了帝太后的命,若陛下再因此傷了身……”
下巴驀地被他抬起來,他端詳了我須臾,又笑了一聲,無奈一嘆:“話這麼多,這樣的事,從來都是朕勸你,現在可算輪到你勸朕了是不是?”
“……”虧得他心情差成這般還能這樣調侃我,我嗔怒地一瞪,打開他的手道,“陛下不愛聽就算了……”
他便將雙手背到了身後,又凝視了我半晌,嘆息間似有些許欣慰之意:“不用你擔心,朕心裡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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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太后死因被揭出後,宏晅下旨嚴審荷蒔宮全部宮人,包括曾經服侍過靜妃而現在已不在荷蒔宮做事的也未能倖免。不僅如此,就連一些被發落去舊宮的人也被提了回來。闔宮都沉浸在一種緊張而肅殺的氣氛中,每個人都在這種氣氛中情不自禁地提心弔膽。
很少見宮正司這樣忙碌,也很少見他眉宇間有這樣揮之不去的陰霾。他的母親死在他的嬪妃手裡,而這個嬪妃本也是他母親至死都想保全的人,還是他老師的女兒。
旁的嬪妃再不敢輕易求見,就連時時守在他身邊的我,很多時候也不知該如何開解他。每當我想勸他的時候,往往不出三句話便成了他反勸我不必擔心,強撐起笑容假作無事,直讓我覺得如此這般只怕還不如讓他盡情愁眉苦臉去來得舒服。
我甚至會希望……他可以在有些時候不要那麼顧及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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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太后的死亦不免牽涉柔修儀,只是他煩亂之下一時無心過問。墨蘭憂心忡忡地來見我,說覺得柔修儀是個好人,是以她不敢擅自去問宏晅的意思,生怕他一怒之下當真把柔修儀賜死了。我與琳儀夫人思量片刻,最終是琳儀夫人做了這個主:“先禁足吧,等陛下冷靜些再說。至於敬悅帝姬……”她斟酌著看向我,我莞爾頜首:“臣妾盡力。”
我便去見了柔修儀,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敬悅帝姬,也會為她說一說情,她只搖頭苦笑道:“夫人照顧好帝姬便是,至於臣妾……到底是愧對於帝太后,若陛下當真要賜臣妾一死,臣妾也無怨言;反倒是他不殺臣妾,臣妾也要覺得無顏存活於世了。”
我聽得心驚,生怕她想不開,急忙勸解道:“修儀別這麼說。若說帝太后直至臨死還念著靜妃,又何嘗不念著你呢?她最後還記得為你晉一晉位份、讓你位列九嬪,便是希望你過得好。如今陛下把敬悅帝姬交給你,亦是為了循帝太后這份心思……如是陛下當真問罪也就罷了,如是沒有,你自己可不能想不開。”
她沉默良久,輕喟著點了點頭:“臣妾明白。”
我一時也不敢在宏晅面前提她,可目下我仍住在成舒殿,帶著敬悅一同回去,宏晅自不免要問。謹慎起見,我讓宮人暫且在成舒殿後頭的若干宮室里為她尋了個合適的住處,平日裡先不讓她入殿去見,我每日去照顧著便是。
可只過了兩三日,他忽地對我說:“你已有兩個孩子,別再為敬悅累著。若不行,先將她交給良淑容去。”
他隻字未提柔修儀的事,但話已至此,我卻不能不提了。略一思忖,心中有些惴惴地緩緩道:“陛下……柔修儀並不知那香餌有問題,只是一心侍奉著太后,陛下就算要怪罪,她也罪不至死啊……”
他面色陡然一沉,我一嘆又道:“若說靜妃是帝太后心尖兒上的人,柔修儀也差不多了……陛下發落了靜妃是稟公,可柔修儀……臣妾覺得帝太后若知靜妃所做的事,也不會想讓柔修儀收到牽連。這闔宮的嬪妃,帝太后只晉了幾個人的位份,晉臣妾是因為陛下的心思;順昭儀和良淑容彼時都有孩子在側,唯獨柔修儀,當時無子無女,帝太后還是想著她。”
他沉吟了許久,似乎對此如何決斷很是矛盾。我的話也只能說這麼多了,柔修儀這一命能不能留住,還是要看他的一念。
良久,他的眉頭終是舒展開,長聲一嘆:“罷了,她也確是不知情。你送敬悅回去吧,告訴她不必多擔憂。”
我頓時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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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正司的進展很快,審出了許多陳年舊事,譬如當年嬈謹淑媛的事。宏晅看著供狀冷笑漣漣,許久才森冷道:“先廢了她的妃位,繼續審;至於當年牽涉此事的宮人,一概杖斃。”
這件事,是我與他都無法寬容的。便是因為這件事,我與他之間生了那許多隔閡或誤會,雖則後來一件件解開、當年的傷痛也在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後而逐漸撫平,但那種痛,我們到底是清清楚楚地體會過了。
靜妃,至此真真的一落千丈,闔宮上下,只好稱她一句“趙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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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審下去,解了我在整件事中的最大的一個疑惑——景氏藏了那許久、又有那麼大的野心,甚至想過除掉趙庶人……何以在身陷宮正司之後又與她暗中勾結、咬死了是我毒害帝太后?
見了供狀方知這實在是個很豁得出去的交易。自元汜那次那般惡語詛咒我與阿眉之後,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宏晅亦是不快。一個皇子有了這樣的事,日後就連爭儲位也要大受影響,就算趙氏再疼他,也不得不想到這些。景氏的皇四子便算是另一條出路,所以景氏寧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拖我下水,為的是趙氏日後能扶持皇四子上位。憑藉著帝太后在宏晅心中的分量、憑藉著趙家相助,皇四子爭位就要比從前容易得多了。
而若他當真能夠繼位,追諡景氏為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突然覺得,即便我身在宮中多年,看遍了各式各樣的起起落落,很多時候也仍不明白有些嬪妃是怎麼想的。為了一個死後的虛名,她竟能這樣豁命去、不惜將親生兒子交給別人當一顆棋子。
可惜,最後只是豁出了命去,她以為能按部就班走下去的事情卻一件也未能成。
所謂世事無常,宮中更是如此。所以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活著,才有可能一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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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下午,宮正司的一切審訊忽地戛然而止。我在成舒殿後的涼亭里見到靜默而坐的宏晅,問及原因,他告訴我:“趙大人病了。”
自是因為他女兒的事。
這當然難辦,如若是其他任何一位朝臣,他都不必因此停下關於對帝太后之死的徹查。偏偏是趙大人,不僅是他的老師,還是帝太后的親弟弟。若說他不徹查帝太后在天之靈會怪他;那麼他此時不管不顧地查下去以致趙大人一死了之,帝太后更會怪他。
我微微凝眉,望著他道:“那陛下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