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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吧,婉然的事朕自會處理。”他笑說著伸過手來,拇指一擦我的眼淚,“不能輕饒了,你不看不聽為好。”
這是要……
我怔了一怔:“陛下要如何……不是說賜死麼?”
“那是在她遞這信之前。”他輕笑著執起那枚留在桌上的信封,也丟盡炭盆里,“欺君還屢教不改,罪加一等。”他說著握了一握我的手,“你回吧。”
默然片刻,我告訴他:“姐妹一場,臣妾要送她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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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殿去見了婉然,她跪在大殿門前,見我出來微有一驚。我清冷一笑:“幹什麼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很奇怪本宮竟還能自己走出來?就憑那麼兩頁紙想毀本宮清白,倒是本宮高看了你。”
她垂首,俄而平靜道:“是奴婢小看了陛下。”
我厲聲問她:“你知不知道是本宮求陛下赦了你三族性命。”
她點了點頭:“知道。”
“那你又何苦定要逼死本宮!”我簡直按壓不住心中的怒火,紅藥在旁扶著我不住勸道:“娘娘息怒……”
“因為我恨你。”她抬起頭,笑意淡淡地看著我,沒有絲毫恐懼,“不是因為你待怡然好,是因為陛下待你好。這份恨是在你離宮後才有的,我沒想到就算你走了我也爭不到,哪怕是借了你的名義他也不肯要,就因為我害過你。”
我不禁怔住。
她笑意不減,唇齒間卻恨意凜然:“我不明白,我到底比你差在哪兒了?我在陛下跟前的日子並不比你少多少。為什麼你快要嫁人了他都要強把你留下,我只想借著你的意思求一個在他身邊的名分,他都不肯要我。”她凝視著我,笑容中絕望盡顯,“你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麼?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甚至不稀罕、你想躲開,我渴求的一切東西你都唾手可得。晏然,恨透了你,自你回宮後,我每天都恨不得你死。”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全不明白她這顆心是怎樣長的:“你求得那個名分又怎樣呢?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害過我、也是讓他下不來台,你還指望你作了嬪妃之後他能好好待你麼?”
“那不還是因為你!”她怒不可遏地喊著,喊得聲嘶,“這三年來他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就因為你!就因為我逼走了你!我以為你走了事情就會不一樣了,可竟是還不如從前!”
是了,在那件事之前,他待婉然也是很好的,畢竟是從前服侍過那麼久的人。
“這些事你竟然怪到我頭上?”我氣笑了,“你自己心術不正、做了那麼多虧心事,反倒怪我?玉佩、信件,這兩條欺君大罪都是你自己所為,與我何干?”
“你現在當然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她恨恨道,“相比於我一個將死之人,你擁有一切!你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她說著一聲淒笑,“到底憑什麼!同樣是從潛邸過來的,你就什麼都有!連怡然也嫁入侯門!我卻只能作個宮女!”
“你也是有機會擁有這些的。”我緩了口氣,笑看著她平靜道,“那張太醫,他是真心待你的吧?那天我問他話的時候,他都不願供出你來……當年你若說你想嫁他,我豈能不允?必是早早向陛下為你請旨,不過拜你所賜,他死了。你就這麼想作嬪妃?你明明知道,有多少嬪妃枉死宮中,何必去強求這個!”
她面色微微一冷,俄而浮起笑意,淡問我說:“會這樣講……可見你從沒愛過陛下,對麼?在你眼裡,作嬪妃,從來就只是個位份,從來沒有真的感情?”
“當然不是。”我笑睨著她,幽幽一嘆,“我跟了陛下十幾年,就算心是石頭做的,也不能沒有感情。但這到底是後宮,在感情之前還有許許多多旁的因素,我要活下去、我要護阿眉……我怎麼敢真心交付?若能有個機會,回到十五歲,我還是會想嫁出宮外,嫁個普通人家作妻子,不在宮裡耗這樣的心力。陛下對我的好我會記得,但是我不會像你這般去求作一個嬪妃。”
安靜良久,等來的是她的悠悠長嘆:“你不想要的,都是我求不來的。我若能跟你換上一換,該是多好。”
還真是執迷不悟。
她說著復又抬起頭,看向我道:“晏然,你知道麼?就算我死了,我也還是會恨你的。”
我只得冷笑:“恨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在奈何橋上等到我死、跟我算這一筆帳。”
言罷便想回殿,略一思忖又停下腳步,笑道:“我記得咱們從前說笑時曾提到過,如若哪天犯了大錯要被賜死,白綾三尺、鴆酒一杯、匕首一把,不知該選哪一樣。”回過頭瞧了瞧她,我又道,“你運氣好,不用為這個煩心了。”
她猛地抬起頭:“你什麼意思?”
“你的屢教不改,罪太大了,無可赦,陛下覺得,賜死都是便宜了你。”我清然一笑,“杖斃,讓旁的宮人也長長記性。”說著抬了抬眼看向來人,“鄭大人自會好好照顧你的。”
杖斃是個常用的刑罰,卻很有講究。若是求速死,照著頭來一杖大抵也就斷氣了——若不然暈過去,也無甚痛苦;如是不然,慢慢地打且能打上一陣子。又因這樣的刑沒有在殿裡執行的,許多輕重皆取決於宮人,鄭褚最是心中有輕重的人,他自會把婉然照顧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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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回到成熟殿裡,在宏晅身旁安安穩穩地坐下。很快,外面就起了喊叫聲,起初還是隱忍地壓低了聲音,慢慢地,就一聲高過了一聲,撕心裂肺。
這樣的慘叫,大概還要持續很久吧。
我給他添了茶,持著茶壺的手不住地顫抖著,他瞟了我一眼:“你去裡邊歇著吧。”
我苦笑著搖一搖頭:“沒事……”說著,眼淚卻是絲毫不配合地涌了出來,身上立時沒了力氣,無力支撐地伏在案上,哭得什麼也不顧。
他湊過來摟住了我,帶來一陣溫暖,我無措地搖著頭,不知是在跟他說話還是在跟自己說話,好像只是為了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從沒想過……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殺了婉然……她和我認識了那麼多年啊……”
“陛下……我心裡好痛……我知道她必須死,從她害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著她死……”我伏進他懷裡,哭著哭著又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又不斷地留下來,“我告訴她是杖斃的時候,看著她的驚恐我都覺得那麼痛快……可是我心裡好難受……我不知道我在恨誰……是恨她、還是恨我自己竟這樣狠……”
“晏然。”他緊摟著我一聲乾笑,“你哭就是了,別瞎想。這些事……全都怨不得你。”
我聽得出,外面的慘叫聲弱了許多,她大概已經熬不了多久了。我也沒了什麼力氣,伏在他懷裡感覺連坐起來的勁都沒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哭過,哭得自己體力不支,連思緒也不清晰了,只有無盡的疲乏一陣陣襲來。
我以為我在面對婉然的死時只會有無盡的快意,但……怎麼可能,那到底是我多年的好友,無論她後來做過什麼,先前的感情總是真的,至少曾經真過。
與她的翻臉一樣,那些事我都不可能忘記,一輩子也不會。我早就清楚這些的……就如同我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取她性命一樣。為了我自己、為了阿眉、為了芷寒為了怡然……她都必須死。
頭一陣又一陣地發著脹,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不住地撞擊著,始終辨不清是喜還是悲。
但至少,我解決了一件不得不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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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忽然聽到聲響,是宦官的聲音,“外頭了了。”
我驀地坐起了身,弄得他一怔,嗔怪了一句:“還以為你睡著了……”
外頭了了……
婉然她……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趕上來扶住了我,勸道:“你回殿去歇著吧。”
“不……”我怔怔搖頭,“我要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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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手退開要上前攙扶的宮人,扶著我走到殿門口。婉然倒在前面的廣場上,毫無生氣。地上依稀有未化完的積雪,雪上有著星星點點她的血跡。
她死了。我最信任、卻狠狠地捅了我一刀的人死了。宦官沉默地去拖她的屍體走,我猶豫了許久還是無力地開了口:“陛下……葬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