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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老大拜祭完弟弟後,來到駱衡的棋攤前,坐下想同人下一局,稍許紓解一番內心痛苦,卻沒想到莫名其妙的,竟碰了個大大的硬釘子,還被提及‘死’字與‘土匪’這不堪字眼,這可真真戳中了他心頭傷疤,他顧及胞弟祭日沒有見血,只折了人一條胳膊簡直算仁慈。”
“那駱衡說起來也是倒霉,陰錯陽差的,平白遇了場無妄之災,但同時,他也是幸運的,因為從這一天起,他的命運徹底被改變。”
東夷山君說到這,扭頭看向呼吸微顫的聞人雋,目光定定,逐字逐句道:“聶老大將他帶上了山,將他收作義弟,開始教他武功,帶他管理匪寨上下,讓他重獲新生。”
起初上山習武的那段日子,駱衡是極度痛苦的,因為他已經滿了十六,這時候才開始練武是算晚了的,一般習武之人都是從小打根基,四五歲就要開始扎馬步,練下盤,通經絡。
他沒有一丁點基本底子,半途來爬高山,簡直苦不堪言。
聶老大將他視若親弟,一方面對他關愛照顧,一方面又對他嚴格有加,尤其在習武這一事上,幾乎能稱得上“閻羅王”。
他為了“重塑”他的骨骼體魄,打通他的奇經八脈,每天都要在他身上扎滿一輪針,還要他浸泡在特製的糙藥滾水中,讓藥力滲進四肢百骸,發揮出最大作用。
這中間的過程猶如受刑,每當駱衡漲紅了臉,堅持不住,痛苦萬分地想要掙住木桶時,聶老大都會在旁邊狠心一壓,將他重重按回去:
“想想你受的那些冤屈欺辱,想想你親手埋下的夥伴屍骨,這世上沒人能幫你,公道只能靠自己討回,弱者只有挨打的份!你要做的就是不斷變強,強到再也不被人踩入泥土,強到終有一日,能夠護住那些自己想要珍視的東西!”
在日復一日的高壓習武之下,等到第四年秋天,駱衡的二十歲生辰時,他已經脫胎換骨,徹底再世為人。
從前那個羸弱書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背脊挺拔,目光如炬,肩寬腿長,真正像個男人一般,英氣非凡,傲立山頭,俯瞰蒼生的匪寨二當家。
這時候,聶老大擺了兩封信在他面前,信里分別寫了兩個地址,一個是那位卸任的裘院首所居之地,一個是那位晏七郎的為官之處。
聶老大有些愧疚道:“抱歉,二弟,你那位阿狐姑娘為兄如何也找不到,甚至連她的真實身份都不知曉,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說不定,還真是只狐妖呢?”
駱衡唇邊泛起苦笑,打開兩封信,久久凝視未語。
聶老大在一旁補充道,那裘院首退任後,在家宅附近辦了間小小私塾,專門招收那些無錢上學的貧寒子弟,盡心盡力,不取分毫,不知是否在為當年毀了一位寒門子弟而進行贖罪;
再說那位晏七郎,也是奇哉,當年那事後,並沒有留在皇城為官,接受父親安排的錦繡前途,而是自請出京,去了芷江一帶,做了一個興修堤壩的父母官。
這些年來,他鮮少再回盛都,倒是在芷江那片兒,名聲赫赫,贏得不少百姓擁戴,還有許多姑娘為他編了詩句歌謠,街頭巷尾都傳唱紛紛。
“若與晏郎攜手歸,青山綠水踏斜暉,此生不須催……”
駱衡將這仰慕之句輕輕呢喃了幾遍,忽然笑了,聶老大在一旁搖頭嘆道:“二弟,若沒有當年的偷梁換柱,這些姑娘們口中的‘晏郎’,只怕就會成為‘駱郎’了,你別難受了,想怎樣討回來大哥都支持你。”
聶老大為匪多年,早已視法度為無物,只有一身綠林好漢的豪氣,他揮揮手道:“說吧,你想先去收拾那個老傢伙,還是先去會會這個青山綠水的晏郎,想帶多少弟兄,想用什麼樣的手段,你儘管開口,就當大哥送你的加冠之禮!”
駱衡心中感動,望了聶大哥良久,卻道:“多謝大哥,只是……”
他又摩挲了一遍兩封信後,當著聶老大的面,竟將信箋緩緩撕掉。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請大哥見諒,這煩憂,二弟不想要了。”
在聶老大驚詫的目光下,他揚唇一笑,再不是曾經那個被人壓在地上,易怒衝動的書生少年了。
“他們死很簡單,但我不想再陪他們死一回了,人如果永遠沉溺在過去是可怕的,我現今有更多重要的事情想去做,我想幫大哥一統這青州的大小匪寨,讓大哥重拾昔日將門之風,號令麾下兄弟,對抗那狼堆里長大的狄族人,保這一方百姓安寧,也算不辱聶氏門楣了。”
那聶老大萬未料到駱衡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未料到他會一語中的,直擊他心中真正所願,無盡暖流在胸膛流淌著,七尺大漢愣了許久之後,才紅著眼圈,拍了拍義弟的肩頭:
“好,不愧是我聶長卿的弟弟,大哥沒有看錯你!你是大胸襟大境界,拿得起放得下,目光長遠,大哥不如你!”
聶老大感概非常,聲含哽咽,駱衡待他平復稍許後,才至桌前,研墨提筆,對聶老大一笑:“真論起加冠之禮,我倒想送自己一樣東西,或者說,是一個名字,也希望大哥替我做個見證。”
說著,他在攤開的雪白宣紙上,一筆一划,極其鄭重地寫下了三個字——
駱、秋、遲。
聶老大輕念出聲,一時又驚又惑,那道俊挺身影卻揚眉一笑,朗聲道:“棄我去者如流水,就讓駱衡留在過去,讓駱秋遲活在今朝,大哥說怎麼樣?”
秋,是因為他在四年前的秋天,被聶長卿帶上山,從此命運轉折,一生改變,而又在如今四年後的今秋,徹底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遲,卻是因為那個名喚“阿遲”的聶家小公子,他抱著書卷,死在自己心愛的棋盤旁,是聶長卿一輩子心底的痛,將“遲”字嵌入其中,正是飽含著無言的慰藉,讓那個惋惜的生命也能在這秋意之中獲得重生,得以延續。
顯然,聶老大品讀了幾遍後,明悟了這份情義,他雙手微顫,眸中水霧升起,久久的,一把將駱秋遲抱住,淚灑衣襟:“好兄弟,好兄弟!”
駱秋遲心潮起伏,也一把回抱住這七尺大漢:“大哥,我與阿遲同年同月同日生,命中注定是要做你兄弟的,從今往後,你也可以喚我‘阿遲’,我們就是親兄弟了,我定會助你一統青州各寨,再度掛旗為帥,重展聶氏雄風!”
在二十歲加冠這天,駱秋遲凜然生於天地間了,這既是他的新名字,也是他新人生的開啟。
此後兩年,他盡心盡力留在聶老大身邊,又做先鋒,又為軍師,出謀劃策,一口氣助他奪下九座匪寨,但可惜的是,那剩下的一半,聶老大卻沒能看到了。
他中了三寨聯軍的埋伏,死在了血染紅楓的山頭,等到駱秋遲趕去時,人已經斷了氣,只留下一句血書:
“非兄背諾,天不遂願,若有來世,再續兄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