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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人類的那一條血肉之軀很快因為過於寒冷的水溫逐漸失去知覺,但是感謝機甲技術——他的左腿不僅運轉良好,那個本來看上去毫無用處的腳蹼變換功能也顯得研發人員格外未雨綢繆。
願神明保佑。
伊戈爾學著所有心中有信仰的人類一樣,在又一陣缺氧導致眼前發黑、而過於漫長的距離又讓他的求生之舉顯得徒勞可笑的時候念誦著神|的名字。
這不是他過去幾十年裡養成的習慣,人類應當學會自我救贖。但是阿撒托斯的到來改變了很多。雖然青年並沒有真的寄期望於對方能夠從天而降拯救自己,不過畢竟是作為信徒——
伊戈爾的想法是,他絕不願意因為他自己遇到的困境給阿撒托斯帶來麻煩,心中對著神明祈禱又是另一碼事,那應當是一種信任、並對仍然殘存著的希望抱有願景。
或者說,只要念誦著神|的名字,人們就會有勇氣和力量再努力掙扎一次。
不過他其實搞錯了一件事。
別人家的神當然沒有功夫管自己千千萬萬個信徒的吃吃喝喝,有時候說不定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然而伊戈爾家的神明不僅很閒,又只願意投注全部的精力關注他這一個眷者。
阿撒托斯向來尊重伊戈爾的選擇,從不會因為自己的力量比他強大就去強行干涉對方的人生軌跡。
對他來說,世間萬物都顯得比玻璃球更加脆弱,伊戈爾又是其中最為珍貴的那一個。在如何呵護自己的珍寶這件事上,神明很有心得,其中一條是:過度的保護也是一種傷害。
他想要的應該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智慧有情感的自由的人類,而不是一個漂亮又好用的房間擺件。
所以伊戈爾不向他求援的時候,神明只是無聲地注視著他,準備在對方一不小心踏進沼澤的時候將人拉起來,丟到浴室里洗掉淤泥、治癒傷口。
——然後在溫暖的地方陷入美夢。
而伊戈爾從未讓他失望過。
在人類青年斷斷續續地吐出那個名字時候,深海中忽然翻湧起劇烈的暗流。
深邃的黑暗之中空寂一片,沒有魚群也沒有海藻。因此當颶風清空海浪,空氣一下子湧入十幾米之下的海水中時,只有伊戈爾一個人嗆咳著、帶著滿身腥鹹的海水,還不及反應過來就被一根從天而降的觸手拎起來推到海岸邊上。
「……先生?」
伊戈爾呆愣了幾秒鐘之後,心中難得升起幾分赧然。灰發年輕人坐在瀰漫著霧氣的沙灘上,半長的頭髮還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外套已經被脫下來扔到車上,襯衫和西裝褲黏在皮膚表面勾勒出優美有力的曲線。
「抱歉。」他垂著頭,睫毛上的水珠滴落在臉頰上,臉色凍得發白耳朵尖卻泛著紅,緊抿著青紫色的嘴唇顯得愈發可憐,「給您添麻煩了。」
阿撒托斯毫不懷疑伊戈爾平時是那種寧可自己死在無人的角落裡,也不願意將同伴拖下水的人。神明因為對方在危急時刻毫不猶豫念出自己名字的那份信任,心中生出幾分奇妙的柔軟情緒:「沒事,我剛才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
從周圍的霧來看,他們現在應該還在克明廷鎮外圍。
但是阿撒托斯環視一圈,卻對伊戈爾說道:「我覺得這裡的地形有點眼熟。」
伊戈爾上身的襯衫擰過水之後變得皺巴巴的,不過在場的一人一神都沒有在意這種小事。比起被圈定為景點、能見度不足十米、車速限定在十五邁的公路,現在這附近的霧氣反而稍稍稀薄一些。
甚至可以透過頭頂的霧靄,看到天空上渾圓的橘紅色恆星,以及不遠處斷壁殘垣似的高樓大廈。
就好像這裡曾有人居住過一般。
伊戈爾最開始以為是這一片地區尚未出現濃霧時,聯邦開發星球留下的遺蹟。
但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不知名的遠方就在這時傳來一陣仿佛迴蕩了很長時間的,輕靈動聽、連綿不絕的樂聲。
智慧生命對於美好事物的欣賞也許是不分種族的,蟲族和人類一樣會沉醉在高絕的藝術和偉大的文學裡,就連阿撒托斯也承認自己有時候會沉迷在那些讚頌世間萬物的曲調中,從而稍微理解一些人類偶爾吝嗇偶爾又顯得澎湃如江海的感情。
現在伴著微風傳遞而至的音樂就是某種經久不衰的文明。
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每當在這片大地上奏響的時候,都仿佛一壇醇酒揭開蓋子,重新散發出芳香。
——人們願意將其稱作是經典。
大地逐漸震動起來,地面上的碎沙土被顛起,跳動得越來越高,直到一座小山高的龐然巨物邁動著腳步,從高矮不一的樓房之間穿過。
如果雨果在這裡的話,說不定會覺得這生物像是千與千尋里無臉男的身軀放大了數百倍的樣子。
在人們眼中,那就好像太陽下方突然出現一座可移動的幾百米高的漆黑色山峰,在白色的濃霧中投下拉長的影子。它腳下揚起十幾米高的灰塵,當走到一棟大廈前方時,忽然停下腳步,大約是頭顱的位置倏然間睜開一隻碩大的鮮紅色的眼眸。
伊戈爾寒毛倒豎戒備起來,因為他發現那隻眼睛咕嚕嚕地滾動一圈,落到他和阿撒托斯所在的方位。
它發現了他們。
不過那山峰般的怪物僅僅是注視他們片刻,就再次啟程,於大地的震顫里向遠處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