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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熙為他擦手的動作一頓,疑遲片刻,深深吁了口氣,露出一點夏焉看不太明白的笑容,說:「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夏焉先是怔,而後眼前一亮,激動道:「你怎麼知道?!我真地有好多問題想問你!」
月色清暉下,他那白芍藥般的面龐越發精緻,程熙突然想起韓夢柳那句「想必沒有誰會忍心令四殿下傷感」,一時心有戚戚,便微笑道:「好,那你一個個問。」
手擦好了,夏焉來回翻著看了看,低頭道:「你生氣嗎?」
程熙茫然,「什麼?」
「用你的文章。」夏焉一手抻起另一手手指,「與蘇蘭兒比試的時候,我用了三個你寫的句子。」
程熙道:「作文引用,註明出處,這不是錯。」
「不是說這。」夏焉一臉自責,執著道,「我知道,你提出比試是因為信我必勝,但我還是怕不能一擊就打得她一敗塗地,所以就投機取巧,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吏部尚書說的警句一定是你的那幾句,我是靠著那幾句贏的。」
程熙搖搖頭,「就算沒有那三句,你依舊比她寫得好,好很多。」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而且是我應該謝你。我寫那幾篇習作時心情不好,寫完了覺得很差,並未多想便棄置一邊。今日你把那幾個句子挑出來,我才發覺其實那幾句很不錯,你當真獨具慧眼。」笑意濃了一些,「說真的,我竟不知你還看過我的文章。」
夏焉漂亮的臉微紅,小聲說:「我覺得你很厲害,所以偷偷地……看過不少你的文章,你寫的好多語句我都記得。」
程熙雙目驚喜地一張,「你看了多少遍?為何要……偷偷的?」
「沒有看很多遍,就是偶爾看看。」夏焉不好意思地說。
程熙訝然,「還說蘇蘭兒背誦得好,我看你才是過目不忘。」
並肩坐了一會兒,夏焉舉手道:「還有問題。」
程熙此時心情很好,微笑著點頭,「你說。」
夏焉道:「你不喜歡蘇蘭兒,對吧?」
程熙理所當然地一「嗯」。
「那為何她向你示好時你不拒絕?當眾雖是那樣說,但你又不是真傻,你一定知道她的意思。」
「我的確知道,之所以不直接拒絕,原因有二。」程熙垂眸,望向粼粼的湖水,笑容收斂,露出少許疲憊,「其一,對方地位在我之上,又以研究學問為由,何等光明正大,我若以無親近之意拒絕,便是自作多情,落人笑柄,跟著整個丞相府都會成為意欲攀附貴妃的笑話;若是不明確拒絕,但言語態度冰冷不佳,又是一項對貴妃無禮的罪名。即是說,蘇蘭兒用這種方式接近我,其實很聰明。按這等思路,大圍獵上我亦不會給她難堪,不料我卻一反常理了。」
「哦哦。」夏焉恍然大悟,「那第二呢?」
「第二是因為我家與麗貴妃一系的關係一直有點緊張,他們乍然想要結親,或許別有深意,所以我便將計就計,試試她們。」
夏焉緊張起來,「試出來了嗎?」
程熙搖搖頭道:「暫未。」反問夏焉,「你覺得我卑鄙嗎?」
「嗯?」夏焉茫然。
程熙嘆了口氣,與夏焉並坐賞月看湖水,不說進學的事,也不鬥嘴吵架,這令他很是輕鬆溫暖,許多平時沒機會、也沒人訴說的話語便趕著想說。
「爹爹是太傅,我自小是太子伴讀,太子殿下打心眼裡敬重爹爹,更以好友待我,這些年來,我跟隨太子殿下與二皇子抗衡,有過不少謀劃,你覺得……這有悖於君子的德行嗎?」
夏焉蹙眉想想,問:「害過別人嗎?」
程熙搖頭,篤定道:「沒有,從未。」神色一暗,「只是皇家爭鬥自古殘酷,也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流血犧牲,亦或會有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比方爹爹助皇上開國、為大齊平亂、與他國作戰,多少將士百姓因此喪失性命、流離失所,雖是為更長遠的安居樂業,所謂止戈為武,王道大義,但有時想著想著,也會煩惱和迷惑。」
夏焉怔怔地瞧著程熙,印象中,程熙永遠是從容自信如沐春風的貴公子氣度,不會憂慮傷感,不知民間疾苦,但如今看來,他很善良,想得很多,也看得很深,有矛盾,亦有反省,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還有一些小小的迷茫委屈,顯得十分鮮活可愛。
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強大的責任心,想好好地幫一下程熙,便道:「我覺得君子不是只做老好人,而是直道而行,縱有謀劃,但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就沒問題。」
程熙眼前一亮,驚喜地看著夏焉,「嗯,你說得對。」
夏焉再道:「譬如蘇蘭兒,若她只是單純傾慕你,毫無旁的想法,也不先算計你,你定然會好好同她分說,絕不會讓她難堪,對吧?」
「嗯。」程熙重重點頭,只覺得夏焉是這世上最最懂他的人,開心地說,「沒錯,我這麼做,正是因為她與麗貴妃心懷不軌,不僅對我多番算計,還要害你。」
「所以你怎麼會卑鄙呢?」夏焉對著程熙縱意而笑,恰如芍藥於月下盛放,「你不疾不徐,讓她們當眾耍完把戲,而後一一擊破,據理力爭卻不得理不讓,大伙兒都看著呢!你可厲害了!」興奮地握住程熙的胳膊。
程熙一愣,只覺得眼前笑容漂亮得晃眼,有生以來難得地羞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