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終於,在那個暮春穀雨,日暖花開的日子,他徹底絕望,崩潰地大哭一場後逃離小院,平生首次翻牆,首次頂著如火焰狂跳的心走上喧囂熙攘的京城大街,貪婪地望著這天地間熱鬧的一切,連小童哭鬧聲、車輪喑啞聲都覺得無比順耳。
穿著漂亮的青年男女三三兩兩簇擁著走向晴溪河,他跟著人群,在白石橋頭上用隨身的玉佩換了花船上的一個席位,忐忑不安地上船、游湖,吹暖風、望波光,聽耳邊歡聲笑語,瞧兩岸綠柳飄絮春花齊放,心口劫後餘生般震動。
立在船頭,鵝黃紗裙與斜髻下垂落的髮絲在春風中輕飄,不經意轉身,髻上早已鬆動的金鳳步搖被甩飛出去,他連忙伸手,卻見眼前身影一閃,翩飛的白衣於湖面輕點數下,利落一翻,穩穩落於湖心小島——
春光灑下,那少年人高個兒寬肩窄腰長腿,白衣輕動面龐如玉,氣質絕佳。
他恍惚了,抬手一摸,原本棲息在髮髻上的金鳳換了住處,靜靜地躺在白衣少年人掌中。
花船行遠,白衣少年漸漸模糊,他的臉微微發燙,心驀然空了一塊。
那,正是他在話本傳奇中看了無數次、想了無數次、渴望了無數次的身影。
回家後,他被爺爺重罰。
一個月後,當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少師景瀾與兵部左侍郎程有之長子,即名滿京城的程熙大公子,以金鳳步搖作為信物,前來向他提親。
那時的程熙剛剛及冠,中了科舉與武舉雙料狀元,御街打馬配紅花,金榜題名風光無限。
新婚當夜,他頭頂鳳冠身著喜服,站在窗前,望遠方皇宮升起的燦爛焰火,聽屋外酒席熱鬧,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他的夫君。
不多時,門打開,他轉過身,見當日晴溪河上的白衣少年換了熱烈的紅袍向他走來,模糊的面容越發清晰,溫柔的笑意愈加深濃。他看呆了,甚至忘了將早前掀上去的蓋頭放下來。
「在下程熙,見過夫人。」
程熙優雅躬身,起身時眸中閃動著窗外焰火的光芒,接著握住他的手,牽他坐回床邊,提起小几上精緻的酒壺,斟滿兩杯,請他交杯對飲。
他驀地從恍惚中回神。
成婚前爺爺說了,程熙及相府知道他的身份,婚事只是幌子。可眼前情形怎麼和說好的不太一樣?!
難道是為了掩人耳目,程熙才刻意做戲?
爺爺再三叮囑,此事事關重大,他不敢輕舉妄動,決定先試探一番——
將嗓音變得柔軟些許,他問:「你不知道?」
程熙微怔,「什麼?」
擱在程熙掌中的他的手出了一層薄汗,他垂下頭,低聲道:「我的聲音不好聽。」
程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這件事。夫人放心,我既娶你為妻,便不會在意這些,也請夫人莫要在意。」
他的手微微縮緊,尷尬道:「還有。」
「還有?」程熙再一怔。
他深深吸氣,將頭垂得更低,「我……近日身體不適,大夫說暫不可行……夫妻之禮……」
萬籟俱靜。
他身體僵直,呼吸屏住,手微微發抖。
程熙明顯有點找不著北,但只是片刻,他就再次大度寬和地笑了,道:「無妨,夫人身體重要,那些事往後放放,沒什麼。」
又是沉默。
他困惑了,心想這是什麼意思?暗號對上了嗎?
應、應該是吧,否則堂堂程大公子也太好、且太傻了。
二人牽手僵持,終於在夜色深濃時脫去華貴厚重的喜服,穿著紅絲裙與紅綢裡衣躺上專為新婚定製的鸞鳳翔雲雕花床,蓋上同一條大紅鴛鴦錦繡被,中間隔了兩尺,被面上正好堆放寓意早生貴子的花生桂圓。
暖紅香案上紅燭靜燃,程熙從被中覆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抖。
「夫人莫怕,夫人身子養好之前,我絕不胡來。」程熙道,「但娶夫人為妻,我十分歡喜,總想與夫人親近……便讓我握著夫人的手,可以麼?」
這話令他心中百轉千回,終究無法拒絕,低低「嗯」了一聲。
程熙開心而笑,手指屈起,輕輕用力,道:「多謝夫人。」
洞房在牽手中一夜無眠。
新婚的日子過得極清淡又極濃郁,清淡是因為他話少,表情也少,程熙則始終守禮,除了牽手再沒有更進一步的親密;濃郁則是因為即便如此,程熙卻無任何不快,反而寬容耐心,加倍地對他好——
命廚房按他的口味製備三餐,在他說了有親信大夫並備好了藥後便停止了帶他求醫的想法,但會翻閱醫書,了解日常如何安養女子身體,並一一為他做到;公務歸來同他聊今日趣事,買下有意思的小物或精美的首飾布料送他,閒暇時陪他遊園或飲茶,夜裡則會牽著他的手說一會兒話,然後去以屏風隔開的臥房外間的玉湖榻上睡,內間大床留給他獨享。
這便是所謂的「跟從前一樣」。
夏焉從回憶中走出,望著臥房一如往昔的格局,心亂如麻中突然一愣:想這些有什麼用?不管程熙過去怎樣如今又怎樣,想方設法氣走他、避免招惹他總沒錯!這才是真正對他好!
於是,巳時二刻,夏焉慢悠悠起床洗漱更衣,光腳挪到正廳,懶散地吃著不知該稱為早膳還是午膳的飯菜,再次對程熙愛答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