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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一貫隨心所欲,他們的世界裡沒有明文規定的法律,更遑論墨守成規的道德。是血族為妖族拉起了一條準繩、定下了一條底線,讓他們得以有機會,朝著「文明」的方向邁進。
但今天,有人站出來指控他們尊崇的首領,指控他立下了規則卻又違背了規則。大多妖怪仍舊對黎茂剛才那番話表示質疑,一片譁然中,黎茂平靜的臉色沒有絲毫波動,冷冷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因為你早就想出去!」蘆葦氣得眼眶通紅,一拳接一拳地砸在黎茂肚子上,「你就是一個大騙子!」
黎茂抬手揪住蘆葦的衣領向後一推,蘆葦趔趄了幾步,重重跌倒在地。
「如果我想出去,」他環視一圈在場的妖怪們,目光冷傲,低沉地說,「你以為這裡有誰能攔得住我?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黑貓。」
一道蒼老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如同嘆息。妖怪們自動往兩邊退了幾步,讓出中間的一條道。
容叔拄著拐棍,背脊佝僂,蹣跚著走到黎茂面前,渾濁的眼珠緊緊盯著黎茂。許久,容叔才開口道:「你父母是我的學生,當年他們被捉妖師殺害,是我收養了你,把你帶在身邊,教你化形、帶你修煉。你一直喊我師公,我慚愧啊!除了那些法術,師公什麼也沒教會你。今天師公問問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黎茂垂下眼睫,沉默不語,眼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容叔握著他的手,長嘆一聲:「阿茂,話,不能亂說啊!」
「是真的。」另一道男聲亮起,說話的鬼怪飄到了黎茂身邊,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聲音顫抖的如同風中支離破碎的枯葉,「他說的是真的,戚哥殺過人,我親眼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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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上,司予看清了這個說話的男人,瞳孔驟然一緊,震驚地張了張嘴,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
雖然他聽不見底下在說什麼,但這個男人站到了小鹿和黎茂一側,立場已經不能更明確了。
令司予大吃一驚的是,這個說自己親眼見到戚陸殺了人的、戴著一頂學生帽、一身深灰色中山裝的鬼怪,竟然是林曉平!
林曉平愛慕戚陸,村子裡沒有哪個妖怪會不知道,司予萬萬想不到,他竟然也背叛了古塘!
司予下意識轉頭看向戚陸,下頜線條刀刻般鋒利,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
他雙手背在身後,迎風站立,斗篷下擺飛揚,他像是一尊無堅不摧的雕塑,任憑外面風雪如何肆虐,也無法令他有分毫的動容或悲喜。
司予心頭仿佛生了一根小刺,扎得他胸口隱隱作痛。
眾妖皆把戚陸當成無所不能的神,但司予知道他的戚先生不是。他不是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他堅如磐石的殼子下面,藏著溫熱柔軟的一顆心臟。
鬼怪們只知道自己被這一隅土地所困,卻不想這樣短暫脆弱的和平是戚陸父母用生命換來的。一百年前,戚陸也曾經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然而年幼的首領卻沒有哭泣哀傷的權利,跌倒了就只能自己站起來,咬著牙把整個妖族擔在肩膀上。
司予忍不住想,親眼看到他所庇護的鬼怪們站到了他的對立面,戚陸是不是被刺中了軟肋呢?
「你早知道,」司予輕嘆了一口氣,「林曉平已經叛變了,是不是?」
「只是猜測。」戚陸冷冷道。
他說的猜測並不真的只是猜測,戚陸心裡早已有了答案,只是還抱有期待。
司予一瞬間就明白了,林曉平為什麼總想方設法地想要住進他的屋子,為什麼三番四次地纏著他打探戚陸的消息。
也許這位文人氣質十足的書生鬼對戚陸的愛慕是真的,只是不敵誘惑。
「你說再等等,就是要等他自己露出馬腳。」司予說。
戚陸頷首,淡淡「嗯」了一聲。
山下的情勢已經有些失控,大家都知道林曉平是戚陸的堅定追隨者,連他都站出來指控戚陸殺了人,無疑為這件事增加了幾分說服力。
一直默不吭聲的小鹿也上前一步,發聲說他也看見過,但他太害怕了,一直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
眾妖怪在爭吵中漸漸分出了兩派,一派以林木白為首,堵著結界漏洞,寸土不讓;另一派則是站到了黎茂身後,叫囂著要衝出去。
一片嘈雜中,黎茂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對著戚陸一點下巴。
「去吧,」司予牽著戚陸的手指搖一搖,對他微笑著說,「首領大人,我們人類有一句話,叫做不破不立。要想重建,就必須先毀滅。」
戚陸深深看了他一眼,托起人類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烙下一個近乎虔誠的親吻。
「幹什麼幹什麼,」司予笑著抽出手,「肉麻兮兮的!」
戚陸解開自己身上的斗篷,將深黑色外袍披在司予肩上,又低頭替他認真地系上衣帶,神情無比專注。
司予心頭一軟,抬手揪了揪戚陸的耳垂,努力用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鬆點:「給我穿著幹嘛?你不披著下去耍帥?」
「風大,」戚陸說,「別著涼。」
「好,不著涼,」司予說,「去吧,我不怕。」
戚陸頷首,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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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陸轉身後,司予眉頭皺起,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感覺事情不會如此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