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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怕他不信任他?從此不吃嗎?
真傻。
糾纏半生,卻彼此不信任。
一直冷冷淡淡的小蓮,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看著他各色神情交織,笑道:「莊主……早就去了。」
沈默嵐臉色再次變得灰白。
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冷清的飯廳了,他想落荒而逃,假裝那人還在,假裝他還活在自己的夢裡……
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定定站在這裡,接受來自小蓮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讓他幾乎崩潰的靈魂拷問。
「莊主去前,一直等著你來,等來的卻是影右,後來我們就聽說了沈大俠去了陳公子的婚宴,幸好老天有眼,幸好莊主來不及知道,不然他會有多傷心……」
沈默嵐神色恍惚地抿緊唇。
他向來做事果斷,卻總在那人的事情上猶猶豫豫,甚至在那種時刻,他依然以別人為優先,以自己的計劃行程為先。
而那人,一直在等他。
他會有多傷心……
黑衣青年不願意想,他低下頭,死死盯著衣角的那一棵墨竹,墨竹被繡得極其清雅高潔,此刻卻在輕輕地搖晃著。
為什麼晃……
不,沒有風,唯一在晃的是他自己。
他的身體不知何時起,開始猛烈地顫抖起來。
小蓮似乎懶得看他了,只是絮絮叨叨:「還有……莊主頭髮都白了,臉上從來都無血色,他老借用我的胭脂水粉,怕被你發現。我當時還想,如此拙劣的掩飾,也太容易看出來了……」
「可是,沈大俠從未拿正眼瞧過莊主。卻是真的,一次都沒發現過……」
沒有。
黑衣青年頭皮發麻,眼睛煞紅。
他一點都沒有發覺。
他記得陳少清當時的模樣,痛苦慘白,迅速老去衰竭,而那一人也遭受著同樣的病痛,卻以各種拙劣的方式掩飾,僅是為了不想讓他知道真相……
……真是,太傻了。
而他在最後那段時間是怎麼對他的呢……
青年顫慄著,一時之間失卻了所有語言,雙耳轟隆隆作響,周圍一片天荒地暗,吞沒了他所有感官。
不,他還能聽到小蓮的話。
清晰,遙遠,一字一句,逐漸緩慢滲入到他的心臟。
「……莊主去前,囑咐我們不要辦任何喪禮,也不要帶走風莊的任何一件物事,只要將他燒了,將灰灑在故鄉土地上,我們不敢不聽,方伯實在難受,才在他屋裡安了個牌位,讓莊主在地下好走。」
「遺囑上……莊主遣散了所有家僕,方伯遲遲不願離開,他跟我說沈大俠終於來了……那我,當然也要回來,一字一句,將莊主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告訴給你聽。」
字字錐心。
小蓮終於,幾乎是快樂地講完一切。
女孩甚至抿唇微微笑了起來。
莊主一直要保守的秘密,都被她一口氣全講完了。
她自知對不起莊主,沒有遵守他的遺願。然而她實在不願,讓莊主那隱藏在笑容後的滄桑哀傷病痛就這樣一起隨風而去……
如他的人一般。
總要有人告訴那個莊主一心念著,放在心上的人,莊主都經歷了什麼。
怎麼能讓他後半生就這麼好過呢?
莊主臨死前的悲傷,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沈默嵐最終還是離開了風莊。
天下之大,他卻在那一刻不知道去哪。
秋心一字捻作灰。江湖,俠義,突然於他亦再無吸引。
他從來未重視那人。
從來,沒有給過那個,應是母親之後,對自己最好的人,一絲溫柔與好意。
即便如此,儘管那人陷在他的猜忌懷疑與惡意的泥潭裡,卻依然把他當成自己唯一的信仰與追逐。
那人借女孩用的胭脂喬裝掩飾……若像少清,中毒生病是急著告訴自己要去尋仇,而那人卻藏著掖著,臨死前都不想告訴他,還撒謊……僅是為讓他能後半生好過。
他最後選擇回了故鄉。
因為那人曾要求把灰灑在故鄉土地上。
在母親的牌位旁,沈默嵐為風無痕立了一塊牌,僅書了五字。
「風無痕之靈。」
他盯著那人的名字,突然有點想笑。
風無痕,這人還真是人如其名……風過無痕吶,一把大火燒去,就好像真的從未存在於這世上……
除了,那些還留下的人還記得。
他又想到了影右曾問他的問題,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不在意那人嗎?
在意自然是在意的,他卻從來未想過喜歡。
也許是喜歡過的。
但是年少時的心動恍若曇花一現,大夢一場,經過半生的糾纏後早已蹂躪碾碎得不成樣子。他依稀記得曇花的香氣,卻再也描摹不出當時的感覺。
他卻恍惚地想到,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喜歡上其他人了,再也不會與另一人結為連理。
這世間,僅那一朵曇花,綻放於他最珍視的少年時代,即使未來還有,卻也不再是同樣的一朵。
它帶著刺卻又極其脆弱,它只為他一人綻放自己的溫柔,痴情,與繾綣的香氣。他本應好好藏於掌心細心呵護。然而諷刺的是,他的一生,正義俠氣,他珍惜生命,責任比天高,唯獨那人,備受他的傷害,並因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