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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凱不知道,被他惦記著不要亂拿他東西的兩個男人正跟在他背後。
賀洞淵和林機玄看著小男孩七扭八拐地繞回廟裡,越發肯定自己一開始的推測。他果然和這廟有牽連。
他們走的時候拎走了保溫桶,所以張小凱怎麼著也沒找到。
賀洞淵「嘖」了一聲,趁他不注意,將保溫桶藏在了暗處,只等著小男孩轉身反覆搜找時不經意看到,誤以為自己疏漏了查看。
這小男孩心思再怎麼複雜深沉也沒料到,兩個比他更雞賊的大人在玩陰的上面永遠都勝他一籌。
張小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保溫桶,裡面都是他省下來的剩飯剩菜,最關鍵的是從男人那裡偷來的一小袋酒,他知道那位好心的佛喜歡喝酒,每次只有上供給酒才會答應他的心愿。
馬上就是他八歲生日了,張小凱盼了很多年的生日願望一定可以在今年實現。
他拎著那一小袋酒急匆匆地跑進廟裡,拍乾淨衣服身上的灰後跪在地上,先是磕了一個頭後膝行向前,從佛龕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酒杯,將那小袋酒倒了進去,嘀咕道:「佛祖,小凱又給你帶酒來了,這酒很香醇,是最好的酒,希望你喝了後心情很好,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他說完,又虔誠地將酒杯送進佛龕,退回原位磕了三個響頭,隨後低垂著腦袋轉過身——這一套祭拜絲毫不合正規章法,活像是從電視劇里現學現賣的,可男孩眼裡滿含期待,舉手投足之間展露的信仰卻比任何一套走流程的祭拜更加虔誠。
難怪這佛被激出了這種邪性,勃然到能震懾住賀洞淵的心魂。
張小凱心滿意足地離開破廟,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寺廟從他剛發現的時候就是這副樣子,幾年過去,風雨之中依然是這個獨立於世的冷淡模樣。
可在他眼裡是親切而又慈祥的。
他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覺著時間過去太久,醉酒的男人有可能中途醒來喊他過去送水才惴惴不安地向那個臨時住一住的地方——他不想把它稱之為家——跑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賀洞淵問道:「你說那小孩許的是什麼願望?」
「小孩子的願望太簡單了,有爸媽的希望爸媽少管點,多來點玩具和遊戲機,想穿漂亮衣服,想引起大人的注意;沒爸媽的希望有個完整的家,」賀洞淵說,「我小時候就希望我爸少管我,長大後卻又希望他能多看我幾眼。」
林機玄一怔,他一直以為以賀洞淵我行我素的個性,不會太過在意父母的眼光。賀洞淵戳了下林機玄的額頭,笑著說:「意外吧?我想了想,跟你說也沒什麼大關係,我小時候出了點事情,不能吃五穀,只能靠這些香火續命。我爸之前對我很嚴厲,因為我生來與眾不同。」
林機玄:「別太離譜。」
賀洞淵輕笑:「是真的與眾不同,因為這份與眾不同,我小時候被他管得很嚴,言行舉止都必須要被套在一副框架里,因為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我的家族,可是小孩子哪兒懂那麼多事,我心氣生來就高,框架對我來說就是牢籠,他們束縛得越緊我反抗得越厲害,結果當然適得其反,我和我爸都不懂折中,一脈相承的固執己見。」他苦笑了下,說,「後來我出了事情,家族內很多人都來看望,有些人是真心實意,有些人是純粹來湊熱鬧,還有些落井下石……我看在眼裡,也記住了那時候他們所有的目光。後來慢慢好了起來,發現曾經約束我的框架全都沒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一時有些難以啟齒似的咂摸了下嘴唇,才緩緩開口:「變成了一個把我抬高的托盤,這個豪華的托盤上鋪滿了華貴的綢緞,四周圍墊著柔軟的棉花,生怕我變成了一個易碎品,吧唧一下在地上摔碎了。有一次,我在分部拿了一個大獎,把獎盃帶回去給我爸媽看的時候,他們沒有我預期的高興,只是跟我說,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太過勞累。我那時候才知道,比起小時候事事都要我不僅要做到出色,還要做到完美和無可比擬,他們現在對我的要求僅剩下好好活著,再加一條,勤修佛緣。」
林機玄看出賀洞淵神色間的落寞,說:「我沒見過我爸媽,小時候像是其他小蠢貨一樣問過他們在哪兒,去哪兒了,為什麼別人都有爸媽就我沒有,老東西很明白地告訴我,我爸媽都死了。」
他木著臉說:「我那時候還很小,三歲?記不清了,那時候我就明白什麼是生死。後來認識孫蒙之後才知道,在小孩子的概念里,死亡要麼是『去了很遠的地方』,要麼是『變成了頭頂的星星』,而我很清楚地知道,死亡是離開了親人,走出了時間。」
第82章 邪心佛(七)
兩人誰都沒想到,一句無心的話互相揭了彼此的傷疤,賀洞淵搔了搔臉,想說點什麼安慰,卻發現自己慣於雄辯的舌頭跟打了結似的。
林機玄說:「我爺爺是個顛三倒四,沒個正經的小老頭,每天插科打諢地過日子,因為他的不著調,我從有記憶以來每天都在發愁今天有沒有飯吃。他好像對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常掛在嘴裡的話是『盡人事,隨天命』,可他唯一認真對待的就是生死,是他教會我敬天、敬地、敬神明、敬畏自然、敬畏生命。」
賀洞淵知道,其實自己不用說什麼安慰的漂亮話,眼前這人有一顆柔軟的心,被包裹在金剛鑽石里,扛得住刀劈斧鑿,扛得過火燎霜打,捍衛著清晰的界限,守著人生最清白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