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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塔永夜沉重壓抑的牆壁,廣場四周鄙夷的目光,無情的謾罵,鋪天蓋地的指責……
是夢。
傾倒的紀念牆下汲血生長的玫瑰,實驗台旁鳴響的儀器,衰竭後又復原的身體……一張張模糊的畫面迅速切換著,只有那個男人永遠陰鬱的面龐,始終貫穿著一千五百年間漫長無規律的的記憶。他悄無聲息朝自己走來,單薄的嘴唇微微咧開,像一把鋒銳的刀:很高興再見到你,葉嵐……
是夢,噩夢。
子彈穿過腺體,他從高聳的軍塔急速墜落,塔底的惡鬼從地獄裡伸出的無數雙猙獰的手,等待著他和他們在熊熊燃燒的火焰里化為灰燼……
冰冷的液體在剎那間刺進脈搏,喚醒他的知覺,一瞬間所有幻像消失。
「啊……」葉嵐從噩夢中睜開眼睛,熟悉的消毒水味刺入鼻腔,喚醒大腦中不適的記憶。他揉了揉太陽穴,從床上坐起,病房慘白的牆壁映入眼中,電子屏幕上顯示著3029年4月。
居然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還不錯。葉嵐心裡想著,至少,他還活著。
躺的時間太久了,以至於動一下就全身酸痛,葉嵐擅自起身下地,牽動到了手臂上的針孔,這才發現自己此刻正在輸液,白皙的手臂上,閔寒留下來的傷口看去細微,卻比任何傷疤都要讓他感到猙獰和恐懼。
他無心檢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知道一定已經被處理過了,正準備躺回去,病房的門便被人給推開。
「咦?你醒……」護士的話還沒說完,目光就瞥見他傷口,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捂住了嘴,「你、你……」
順著她目光,葉嵐看到從自己動脈處噴出來的血液,不由愣住,這才恍然意識到拆去精神晶片和毀壞那些樞紐究竟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什麼樣的創傷。
傷勢被這麼一激,頓時像爆發一樣,身體裡壓制已久的血源源不斷從那個被打開了的傷口裡噴涌而出。
護士被眼前這情景震驚到了,手指著他的臉說不出話來,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往後退,好像生怕那血濺到自己身上一樣。
「林、林醫師——」護士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聽到病房裡面的動靜,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林悅頂著一頭幾天沒有梳理的亂毛奪門而入,愣了一下,緊接著,目光就落到地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上,擰緊了眉毛。
「剛醒啊?你可真能睡,跟豬一樣。」林悅臉上寫滿了深深的疲憊,黑眼圈重得嚇人,他是聯邦首席嚮導兼中心醫院主治醫師,這一場戰役後,無數的傷員被送到中心醫院接受治療,他已經許多天沒睡好覺了。
「……」林悅還是這麼口不饒人,葉嵐早就習慣了,看向牆上的掛鍾,指針指向凌晨三點,還真是夠折騰他的。
「你坐著別動,我來處理,」見葉嵐準備站起來,林悅連忙制止了他,利索地按住他傷口附近的地方,一邊扯止血繃帶給他裹上,「這傷口根本不能碰,你也太不注意了。」
「謝謝。」葉嵐半坐起靠在床頭,微微側過臉看向窗外,平靜得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林悅留意到他的目光,忽然就想到「生無可戀」這四個字來,他抿了下唇,有些生澀地問道:「我說你……你身上疼嗎?或者,那個……有什麼感覺沒有?」
林悅的語氣聽上去十分小心,在葉嵐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聽林悅這樣和他說話。
「沒有。」葉嵐平靜地回答著,似乎對他的問題並不上心。
他的回答聽在林悅耳中,敷衍而又冷淡,是對他自己身體的不在意。
門外護士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刺激著葉嵐的神經,聽得他有些動容,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重新涌動了起來。
他知道,她在害怕自己。
他回憶起剛剛護士看他的眼神,除了鄙夷,還有驚恐,就好像在看一個怪物一樣。
「怎麼?是不是……」觀察到葉嵐的臉色變化,林悅估摸著是不是五感有所恢復,心下頓時盛滿了期待。
「沒有,沒事,」葉嵐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不用一直看著我,有事的話,我會叫你。」
林悅沉默了下去,最終嘆了口氣,答應道:「那我也不打擾你靜養了,有事記得說。」
「好。」葉嵐回過頭來,笑著點點頭,面色蒼白得像是一個靜待死亡的人。
走到門口,林悅停下了腳步,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身來,告訴了他一個消息:「關於……你和遠航艦隊的事情,軍部已經調查清楚了。十天之後,在首都廣場,段辰元帥會為你們正名。」
仿佛有著某種默契一般,這一回葉嵐沒有說話,林悅也沒有在等他出聲,僅僅是在通知他。
在林悅輕手輕腳帶上門離開之後,葉嵐唇邊勉強維持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無論是在之前的戰鬥里,還是林悅的欲言又止中,他都知道,自己的五感已經受到嚴重的創傷了。
而在他漫長的恢復過程中,首先恢復的,竟然是痛覺。
遍體鱗傷的痛,身體衰竭的痛,精神波動的痛,還有……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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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林悅就看到了這些天一直在醫院協助他的顧白墨。
林悅很想勉為其難扯出一個笑容來面對他,但身體的疲憊和各種負面的情緒讓他這個本就不善於掩飾自己的人根本無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