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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都可以去,去哪裡都可以。
可是清泓,此時,我望著蒼白的天,我卻不能再陪你,哪裡都可以去。
我原以為自己算無遺漏,我原以為一切不會那麼難。若早知qíng勢如此萬難,我在江州時,便會帶她走,離開建康,離開朝堂,也離開江湖。
我想光明正大的娶她,我充滿希望,她亦是。我甚至早已想好,回到建康後,如果爹同意我娶她,只娶她一個,那便好。若是爹不同意,我便帶著她,làng跡天涯。反正爹爹還有兩個兒子。我甚至,做好了背離家族的打算。
所以我想,沒人可以把我們分開。
可我沒料到,我還沒來得及說出我的心思,我還沒來得及安排一切,一切就已經註定。
大將軍王敦壽宴,皇帝親臨。滿堂賓客,觥籌jiāo錯。王敦卻只將我叫到身邊打量一番。
他對皇帝說:“華姚公主年滿十六,她外婆一直嚷著給她尋一良配。”
皇帝抬頭笑望著我:“大將軍確實疼愛外孫。無妨,這宴席上多的是京中才俊。”
那一夜,我有些恍惚的回到溫府。爹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於我眼中,卻是沒頂的絕望。
我毅然跪倒:“爹,我要娶的,只有清泓一個!”
爹愣住,嘆了口氣:“此事,又豈是你我父子可以左右?”
在我們父子間第一次漫長的相對無話後,我給爹磕了三個響頭:“爹,恕宥兒不孝!”
爹猛然抬頭,一字一句的道:“你要如何不孝?是要我溫族人滿門抄斬?還是要荊州戰家被王敦當作叛賊剿滅?還是要王敦藉此對皇帝發難,犯上作亂?”
我說不出話來。抬頭,只見天邊殘月黯淡、星光如夢。
這建康的美麗的明月,原來從不曾慈悲的照耀過,我和清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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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清泓他們離開建康那日,是個晴天。而我,竟然是替天子送他們離開的命使。
山峰上有許多人,他們都圍著我,圍著林放,清泓就站在人群中。我知道,清泓一直偷偷看我,她是否想要我,跟她說些體己話?
可是我說不出口。如果我溫宥,能對清泓說,我三個月後要娶華姚公主……
我說不出口。
所以我不停的與身邊的常侍、太監們說話。不停的說話,不看她一眼。
那天,林放一直靜靜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林放臉上看到,悲憫的神色。
火紅得耀眼的日頭,藍得刺眼的天空。山峰上這麼多的人……每個人面上都是笑容。除了我和清泓。
許多人躍躍yù試,許多人寒暄客套。
只有我,心一直沉沉沉沉,仿佛要沉入落雁峰的谷底。
如果真能沉下去,也好。
終於,要給清泓送別。終於可以冠冕的直視她俏麗的臉。她今日一身男裝,俊俏得過了頭。她的一個側臉一個眼神,在我眼中都美得奪人心魄。
我一點都不想念老官員給我寫好的詞。那些亂七八糟的,不屬於我和清泓。
我端起酒,不顧其他人瞪大的眼——
“一祝將軍,百戰百勝、攻無不克。”
“二祝將軍平安康順,無病無痛。”
“三祝將軍早日凱旋而歸!”
清泓,你聽到這些話,是不是會暗笑我說得太嚴肅老氣?可是,這真的是我的願望,清泓,你可知道。你背負了我倆共同的理想,踏上征途。可我卻要轉身背離,迎娶他人。
除了祝你平安,我什麼,都不能做!
她qiáng忍著淚水,喝光我所祝之酒。可她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要努力捏緊拳頭,才能控制自己不將她擁入懷中!
離別的時分,很快就到了。或許是林放怕我失態,或許是林放不忍再看我的頹喪,他讓隊伍,提前於預定時間出發。
他們漸行漸遠。清泓在馬上,連連回頭,似乎跟林放說著什麼,又露出個笑容。
我恍恍惚惚的想:今後,這笑容,將不再屬於我。
眼看,他們馬上要到轉角處,轉彎就再看不到。三五個月後,她回來建康,我將是別人的丈夫。
心中的疼痛再難抑制,旁邊有人催我返回,我卻見到她,終於緩緩回過頭來,遠遠的看著我。
我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轟然崩塌。
原來我就要失去她,我的清泓。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從此以後。
她就要去遠方,她就要獨自去做我們共同想做的事,身邊沒有我。
她的身邊,再不能有我。
我的手茫然的摸到了珏。腦海中,忽然閃現她平日得意的賣弄攻雲劍法的樣子。一笑一顰仿佛就在眼前……
我望著頭頂金huáng的日光,衝破厚厚的雲層照she下來。腦海里,忽然想起一句詩:
“花開半夏兩相忘,一世浮雲qíng如舊。”
這朵花,只開了半個夏天,就要凋零。
清泓,不管你何時歸來,不管我娶了何人。哪怕今生註定兩相忘卻,哪怕你身邊終會有一人,白首相伴——
一世浮雲,我qíng如舊。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釋然了。沒有關係,一切都沒有關係。娶了公主,也沒關係;送別清泓,也沒關係。哪怕今後再不能牽著她的手,喚她我最心愛的“媚奴”,也沒有關係。
原本一切,就沒有關係。我心中有她就好。我愛著她,就好。
我的玦轟鳴作響,劍氣竟似要噴薄而出。那劍氣驅使著我,長嘯一聲,一躍而起。
是的,清泓,這是你的攻雲劍,一招一式,都將深刻我心。你的攻雲劍,也是我的。
我衝到半空——我原本從不知道,原來清泓的攻雲劍,也可以被我舞得如此磅礴凌厲!原來我這麼難過的時候,舞動你的攻雲劍,竟能讓我如此暢快淋漓!
就好像,我從未離開,你再不離去。
一招一式,我看不清日頭,看不清浮雲。我只看到遠遠的前方,你捂住了自己的嘴。你的面上,一定飽含淚水,如同我!
最終,我落下。我朝清泓的方向深深拜倒,我不敢抬頭。
我怕見到清泓不舍的目光,怕讓她看到,我臉上的淚。
直到許久,我才直起身子,jīng疲力竭。
前方已經沒有人影。
只有金huáng奪目的日頭之下,綿延蒼茫的山峰頂上,萬重雲彩,寂寂浮動。
我將珏還鞘,回頭卻見所有人面上都訕訕的。大約是我的臉色太難看,他們都不說話。
我不在乎,轉身就走。
王東安趕上來,劈頭蓋臉的道:“子蘇,你今日為何如此失態,公主上次就問起戰姑娘的事。若是今日之事又傳到公主耳中……”
我“砰”一聲將珏擲到他腳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今日子蘇已失了最心愛的女人!親手送走,親手斷送!今生今世,再無迴旋餘地!皇家折損一點點體面,又算什麼?難道我已發狠將自己的一顆真心踩在腳下,還不能肆意這一回麼?”
作者有話要說:有沒有被略略nüè到一下
如果被nüè到,憤怒的用評論砸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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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更新正文
番外溫宥(下)會過一段再寫
四十、謀略
當晚,梁州刺史、振武大將軍周昉,便在沌陽江邊中軍大帳,設宴款待我們。
說是設宴,不過是有ròu有菜有白飯。沔州當日被圍時,守城將軍府中還有大魚大ròu。可見這周昉治軍,還算嚴明。
我喜歡治軍嚴明的統帥。這樣將士們就不會白白送死。
眾人閒散了吃著飯聊了聊,林放就坐在周昉左手邊,看兩人聊得倒挺投機。倒有幾名將士好奇師父天下武功第一的身份,話題一直不離開武藝。得到師父指點一二,又皆嘆服。
我自顧自在一旁吃菜。
經歷過沔州之戰,我早沒有戰前的興奮和熱血。活下去,殺更多的敵人,這在戰場上,才是真理。我不象林放,機謀出眾。我唯一驕傲的,便是武藝和勇氣。
林放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這樣很好。
正將筷子伸向一盤紅燒ròu,卻聽得師父含笑道:“我這清泓徒兒,如今也是在劍譜榜排名第一。你們使劍的,也可以與她多多切磋!”
我夾起那塊碩大的紅燒ròu抬起頭,只見所有人包括周昉的目光看向我。
不過師父,不是溫宥排第一麼?您老人家幫我chuī牛也不能這麼chuī啊?
還沒得及向師父澄清,只聽周訪宏亮聲音道:“戰將軍武功蓋世、勇冠三軍,的的確確是我大晉當之無愧的第一女將!”
我訕笑著點點頭,不得不放下那塊ròu,拱手道:“大人您過獎了!”
眼角餘光,卻瞥見對面一個肥頭大耳的將軍,夾起那塊我心儀的ròu,美滿的嚼了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惋惜,一旁一個年輕將軍站起來道:“在下仰慕戰將軍已久,不知將軍可否賜教?”
我一愣,周昉哈哈大笑:“青瑜!想不到你平日悶不吭聲,今日卻如此灑脫!對對對,你年紀也不小了,不愧是我周昉的副將!”
那青瑜面上紅了紅,目光灼熱的看著我。
我一下子傻了……望著滿桌微笑的將軍們,原來我……其實也蠻有魅力的麼?
正要起身應戰,卻聽一個含笑的聲音道:“她上次所受重傷剛好,不便動手。還望這位將軍見諒。”
我看過去,只見林放淡淡的微笑著。
周昉咦了一聲:“聽說是被杜軍高手金箭所傷?”
我點點頭,餘光瞥見那青瑜坐了下來,卻依然朝我投來一個微笑。我忙偏過頭去。
周昉又道:“那高手被殺了。”
“啊?”我驚呼出聲,連林放都有些吃驚。
“是被重刀所傷。屍首被掛在沔州城門上。”周昉微笑道,“妙哉妙哉!殺了他,杜增如斷一臂啊!”
林放慢慢笑了,道:“的確妙哉!不知他們是否抓到兇手?”
周昉高深莫測道:“江東武林高手,又豈是普通官兵能抓到的?”
我頓時心qíng大好,師父臉上也泛起笑容。
周昉話鋒一轉道:“諸位曾在沔州擊退杜增大軍,重傷杜增。如今沔州又已落入杜增手中,各位可知具體qíng形?”
我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