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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進溫泉,進的是寒潭,徐徐沒入水中,游曳起來,像一尾靈活的魚。魑魅眯眼看,屏風上金碧折射出溫柔的光暈,照亮水下的人影。人影拖曳著那頭黑髮,像落進清水,氤氳擴散的墨。
她在水下一圈又一圈地旋轉,直轉得魑魅有些不耐煩了,忽然發現她身側不知何時多出一團光來。那光在水裡載浮載沉,她蜷曲著,把這團光抱進懷裡,臉頰貼著光璧,溫柔地撫慰著:“別怕……”
第76章
魑魅被眼前這一幕弄得有些懵,不知這水宗宗主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以前他在江湖上闖蕩,知道大家都是一個鼻子一雙眼,高興不高興的,抽刀砍就是了。後來逐漸遇到越來越多奇怪的人和事,換頭的盧照夜,養蠱的岳海潮,還有方丈洲來的一幫半人半仙……雲浮大陸在兩年前還算是凡人的樂土,雖有妖,但人妖殊途,即便錯身而過,也都互不相干。後來不知怎麼,這個壁壘好像被打破了,從胡不言進入波月樓,化出原形那天起,這片土地就一天比一天光怪陸離。現在伏守刺殺,又遇上這種奇異的景象,他不覺得意外,反倒有興趣探究一下,那個被古蓮子抱在懷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水面上有反光,看不太清,他悄悄又探出一點身,見那光球從一團芒,慢慢變幻成一個通透的球,她抱著它的樣子,像彩繪壁畫上懷抱夜明珠的龍女。
“不怕……不怕……回來了,回到我身邊了。”她喃喃說著,手在球體上輕撫,仿佛那球里裝著她的孩子,要用最輕柔的手勢,最溫存的言語去安撫。
魑魅隱約覺得這球不尋常,古蓮子是有根有底的凡人,總不可能生出一個蛋來吧!他在心裡啐,奶奶的,日鬼弄棒槌,搞什麼花樣!轉頭發現了個更好的觀察點,便儘量放輕手腳轉移過去。
再探頭看,這下終於看清了,那透明的球體裡裝著一條魚,口含明珠,身如蛟龍,要不是水中鬃鬣般的魚鰭還在輕輕拍拂著,他簡直以為那魚已經死了。
是樅言!魑魅勃然大怒,據說樅言中了幻術被人拐走了,原來竟落進古蓮子手裡了。難怪她一直在撫慰他,她是當人娘當上癮了,打算一輩子困住大魚嗎?
五指扣進劍環里,正打算出鞘,餘光瞥見一根白練到了面前。這白練來勢洶洶,簡直像蘇畫的龍骨鞭一樣,精準又剛烈地,向他面門直撲而來。要不是他反應夠快,及時閃躲了,魍魎口中漂亮的臉蛋就不復存在了。
到底能和樓主齊名,果然身手和洞察力都不弱。魑魅翻身越過假山,抽劍向她劈去,寒池裡的人早就執劍相迎了。
和赤身裸體的女人對戰,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要是換了一般男人,可能放不開手腳被她鑽了空子,他倒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女人。
沒有一句廢話,無聲的啞戰,只有兵器相擊發出錚然的聲響。魑魅打架時是心無旁騖的,一般花哨的動作他不去管,一味近身搏擊。重劍作為兵器,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是不及軟劍靈活多變,長處是每次擊中便力量驚人。
這位和樓主齊名的宗主,似乎不擅長這種近身搏擊,漸漸露出頹勢來。當地一聲,頭頂重劍如山嶽般壓下來,她抬劍相迎,那柄金蛇劍被斬成了兩段。劍雖斷了,卻也給了她抽身的機會,她從他的劍鋒下閃避開,扣指便要打哨。魑魅眼見不妙,讓她召集了人就麻煩了,揚手一揮,袖中的四角鐵爪向她襲去。她奪過搭在屏風上的明衣,幾圈太極般順勢的扭轉,鐵爪便和她的明衣纏裹到了一起。然後振臂後掣,魑魅不由自主被她拉近,忽見她右手寒光閃爍,三根五寸來長的銀針穿破他的細甲,深深扎進他胸口。那水宗宗主唇角噙著陰狠的笑,就勢一推,銀針沒入他身體,不見了蹤影。
二十六面金碧屏風旋轉起來,像二十六面旋轉的團扇。嗚嗚的聲音和滿目琳琅,擾亂他的聽力和視力,他勉強拿劍撐地定住身形,胸口劇痛。恍惚間聽見古蓮子的哼笑:“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你了。”
那赤條條的女人屈起五指,試圖擒拿他,這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既快且準的一輪強攻,打得她回不過神來。等拉開距離時,那雪白的身體上出現了兩道交叉的紅線,一根斜劈過左邊的乳房,雪冢爆裂開,露出了黃色的脂肪。另一根從她喉頭筆直向下,沒入萋萋芳草,血來不及流淌,她垂首看,心裡還在納罕,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腹腔肌肉撕拉的嗶啵聲,如同烈日下暴曬的豆莢綻裂,豆子彈射出來,五臟六腑終於也滾落下來。以前聽說過,如果刀夠快,你來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心臟。她一直不太相信,畢竟沒有過來人現身說法。這次信了,原來都是真的,可惜,她也沒有辦法向別人證明了。
轟地一聲,人撲進湯池,濺起幾丈高的水浪。溫泉里熱氣氤氳,血腥味瞬間瀰漫,一具慘白的女體飄浮在血色的池水裡,看上去有些駭人。
魍魎什麼都不說,臉色隱隱發青,背起他便揚手射出了鐵索。魑魅掙扎了下,一手指向另一邊的寒潭,“樅言……”
魑魅吃了一驚,見那個透明的球體裡,縮小了幾萬倍的龍王鯨瘋狂地擺尾。他抄起劍斬開了那個球體,但顧不上看他了,樅言是有修為的,總會想辦法自救。他現在擔心的是魑魅,失去同伴的同剛剛經歷過一次,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身後有喊聲洶湧,水宗的人趕來了。魍魎說抓好,背負著他躍上高牆,借著夜色掩護遁入坊院。一口氣疾奔到城廓邊緣,找了個安全的地方才把他放下來。
時間有限,如果綠水城還有人做主,很快便會滿城搜捕。魑魅昏昏沉沉的,看樣子不太好。魍魎拍拍他的臉,“花喬木,你醒醒!”見他沒反應,霍地撕開他的衣襟。
銀針入體,只留下三個細細的空洞,邊緣微有些紅腫。他扶他坐好,用力撼了下他的肩,“我替你把針震出來,你給我堅持住!”
要銀針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穿透身體會形成二次傷害,有風險,但不得不試一試。魍魎狠狠吸了口氣,一掌覆在他前胸,內力匯聚在方寸之間,猛地擊了出去。謝天謝地銀針是橫穿的,要是從鎖骨縱貫下去,恐怕連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魑魅劇烈咳嗽,大口的血噴湧出來。魍魎慌了手腳,他一把抱住他,捲起袖子不停給他擦拭。越擦血越多,越擦心也越急。
魑魅費力地牽了牽唇角,“還好……你來了。”
看來他依舊不可能是樓主的對手,如果不是魍魎擅自出現,他可能已經下陰曹找明王去了。
痛得無法呼吸,他閉上了眼睛。結果魍魎開始使勁搖晃他,“別死!”
死不死,他也不知道,大多時候命數不由自己掌握。他就想在臨死前告訴他:“我不喜歡女人,我喜歡你。”
魍魎的臉在月色下也看得出轉紅了,他愣了很久,不停地吞咽,以至於魑魅覺得他可能是餓了,想活吃了他。半晌後才聽見他的回答,笨拙地說:“只要你活下去,我就和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