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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讓他一時難以招架。其實不管她是不是賊,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可他又怕,萬一她套出他的真心話,會更加有恃無恐。然而有恃無恐又怎麼樣呢,最壞的後果不就是如此了嗎。
她的眼中有流動的光,只是看著你,便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彼此離得很近,她咻咻的氣息幾乎與他對接,他垂下眼,濃重的眼睫蓋住那扇窗,“我……這段日子很想你。”
崖兒聽他這樣說,心裡不由陣陣酸起來,沉默半晌,把額頭抵在他頸窩裡,“是真的想我,還是想抓我歸案?”
他嘆息,“抓你歸案,易如反掌,你只是個凡人而已。”
是啊,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他要想對付她,還用得著等到今天麼。他始終是對她留情的,她沒羞沒臊地感慨:“好在咱們睡過啊。我到現在還在慶幸,要不是有這層關係,我可能早就被你用雷劈死了。”
他的額角蹦了一下,話糙理不糙,關於這點,他確實是認可的。但他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要讓自己落進我手裡,要想方設法逃跑。”他這樣囑咐她,猛然發現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在教唆她如何逃避懲處,只要抓不到她,他就還能逗留人間一個月,能多同她見上幾面。
她仰頭同他打商量:“你再容我些時間,等我殺光了那些害我父母的兇手,我就跟你回去受罰。”
他輕輕皺起眉,“可能會魂飛魄散,你不怕麼?”
崖兒咧嘴一笑,“我這一生,三刀六洞都經歷過。除了和你的相遇,還有幼時狼媽媽的照顧,其他沒有一樣是美好的。魂飛魄散也沒關係,我不怕,我只想報仇,不惜一切代價。我知道時間有限,最後不管能不能完成心愿,我都不會讓你為難。”
可是那罪罰她領不起,他也不可能不為難了。不過暫且都不能告訴她,只說好,“在這之前妥善保管魚鱗圖,圖在你手裡,你才有機會逃跑。”
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把他拉下水了。他有他的職責,看守琅嬛不力,就算將圖冊追回,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她忡忡問他:“如果我伏法,他們會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上,對你的失職不予追究嗎?”
他頷首,“我從琅嬛建成起便駐守蓬山,眾仙之中我也算老資歷了,沒人會把我怎麼樣。”
她聽了終於長出一口氣,“那就好,當初我盜走圖冊,並沒有考慮你的處境,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既然圖冊還回去,你可以安然無恙,那我也放心了。”說罷忽然噤了口,向上看看,壓著聲問,“咱們悄悄碰面,上頭會知道麼?倘或知道咱們私通,會不會讓你連坐?”
有時候她的用詞確實讓他感到苦惱,什麼叫私通呢,現在分明是兩情相悅了。
他說不會,“生州之內不用仙術、不開天眼,是三道必須遵守的條律,就算上界也不得違反。還有一樁……”他的語速逐漸慢下來,猶豫道,“今天咱們的事算說定了麼?可還會反悔?”
他指的是彼此私下的關係麼?她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說:“我這樣的人,蒙你不棄……這事只有你我兩個人知道,將來不管結局如何,我都不會對第三個人承認,你放心。”
這樣就好,塵埃落定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也是對她的保護。
可是他好像忘了她是個多會撩人的妖精,背上的痛一淡,人便活泛起來。和他面面相覷著,不蔓不枝,素麵朝天,卻有攝魂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嘴唇同他只相距一指寬,頸後的雙手攀上來,固定住他的後腦,妖俏地說:“讓我親一口。”
他噎了下,“什麼?”
她笑,露出編貝一樣的牙齒,“都好了那麼多回了,親一口怎麼了?做什麼一副受驚的樣子?”
他不是受驚,不過心裡緊張罷了。
他的禪衣寬坦,對她來說過大了,衣擺如裙擺,層疊鋪蔓。那雙白潔的腿從袍裾下探出來,彎曲出一個誘人的弧度,微微一點伸縮,都抓撓在他心上。他調開了視線,瞥見樹底下一攤黑色的布料,“你什麼時候把褲子脫了?”
“同你在一起,還穿什麼褲子!”她嘻嘻一笑,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好甜。”
他沒頭沒腦地臉紅起來,方寸大亂,“你……身上有傷。”
她唔了聲,“知道。”和他唇齒相依,帶著隱約的哭腔,細聲說,“真高興……我終於有主了。”
是啊,她一直是無主的孤女,像野地里的蒲公英,不知何時吹來一陣狂風,就會把她吹得飄零天涯。她渴望有主,靈魂有個安放的地方,在迷惘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張開大大的口袋,願意對她說“進來”。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粒蒼耳,渾身長刺,每次出現都被當成圖謀不軌,沒有人知道粘附也可能是因為寂寞。以前她總以為自己很強大,強大到頂天立地不用任何人作伴,現在才明白,分明是因為缺乏。她太好面子了,缺乏的時候揚言不稀罕,等那人來了,她便亟不可待跑過去,緊緊抱住不放,食言也無所謂了。
她淚盈於睫,他覺得心疼,再三吻她,因為鄭重其事,反而顯得笨手笨腳。
她耐心等他,情竇初開的仙君,即便有過幾次縱情的體驗,細節部分處理起來還是不夠瞧。他甚至不知道應當怎麼準確親吻她,這對於受過良好訓練的崖兒來說,實在是很煎熬。
他莽撞,舌頭運用也不得當,親著親著,她吃吃笑起來,“你這樣子,舌頭不會抽筋麼?”反客為主地捧住他的臉,軟軟一吮,含住他的下唇,再用牙輕齧。這種欲說還休的挑逗最當不得,他果真追過來,然後便是抵死的碾壓和研磨。
氣喘吁吁,兩兩都情動,可是不行,這回有傷在身,只能中途鳴金。
其實真稱意這樣的相處,她二十二歲了,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換做平常人家,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喜歡便做,愛了也做,沒有那些扭捏作態,也正是因為這樣紋理深刻的人生,才能把不染塵埃的仙君搞到手吧!
膩膩地同他纏在一起,恨不得天永遠不要亮。然而東方有晨光淺露,兩個人回身看,都有些失望。
崖兒指了指身旁的月桂樹,“記住這棵樹,我們在底下定了情。”
他說好,但看見樹幹上密密麻麻的鋼針,覺得對媒人似乎有些不友善,於是起身,一支支拔了下來。撅根筷子長短的枝椏,拿彎刀細細削了遞給她,“贈你綰髮。”
微光下的臉帶著嬌憨的神情,也不伸手來接,搖了搖腦袋,長發在身後款擺,“我背上有傷,動不了了,你替我綰吧。”
他聽了也不推辭,果然跽坐下來,專心致志以指當梳,把那滿頭青絲攏到掌心裡。崖兒心頭一時湧起說不清的許多感受,她沒有父母兄弟,沒有人珍視她。她殺伐太多,也沒有人敢接近她,更沒有人替她綰髮。今天是個豐收的日子啊,一下似乎全有了。即便剩下的人生很短暫,曾經感受過,便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