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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最後一道輝煌照在他眉宇間,少年的青澀早就褪去了,那種殺手不該有的正直卻沉澱下來。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你認為不重要,值得別人品味再三。如果按照兩人的拳腳身手論高低,幾年前的魍魎還是略勝一籌。雖然他拼盡全力追趕,每次正式和他交鋒,他都會產生力不從心之感。也許本沒有錯,自己是他領進波月樓的,道行不如他也沒什麼可奇怪。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灰敗的人生有了目標,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長。當年水裡火里不要命似的,就是為了有資格和他並肩而立。後來波月樓重組,給了所有人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別人談論葉少游的時候,終於可以連帶上花喬木了。
就是這種不見天日的心思,泥沼中也開出花來。他和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卻從來沒有正式和他吐露過心底的想法。樓里默認他們是一對,但兩個男人……怎麼成為一對?魍魎對他還是兄弟情居多,上次花魁夜遊,他看見他眼裡放光,就知道他對女人更感興趣。
算了,不去說他。魑魅又呡了口酒,“我從漁村出來,到今天正滿十二年。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魍魎什麼都沒說,往水榭外倒了半壺酒,作為對他父母的祭奠。
遙遠的痛,漸漸已經不那麼清晰了,他轉過頭看他,“當初還是你把我從漁村撿回來的,第一次看見我……你對我印象如何?”
魍魎似乎有些記不清了,思量了下才道:“那時你還很小,我看見你坐在父母的屍首中間,不哭也不鬧,覺得這麼年幼的孩子有沉穩的氣魄,將來前途必不可限量。”
魑魅大笑,“氣魄?只是被嚇傻了而已。”
魍魎也跟著笑,“不管是不是嚇傻了,反正後來證明我的眼光沒錯,你天生是當殺手的料。我撿了那麼多孩子,那群孩子裡最後只有你活了下來,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
魑魅聽他這麼說,忽然來了興致,趨身和他面對著面,“是一眼相中麼?為什麼?明明那麼多孩子……”
“因為你長得漂亮。”魍魎毫不遮掩,“漂亮的孩子總會多受些眷顧,我把你領進生死門,託付門主關照你。門裡都是比你老練的孩子,哪個地方不欺生?像你這種犟脾氣,進去先被狠狠打一頓是肯定的,我怕你受了欺負尋短見。”
魑魅的眉毛高高挑起來,“尋短見?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人?”
魍魎有意調侃他,“漂亮的人一般不都比較脆弱麼,從無隱洲到王舍洲,幾千里路帶個孩子多辛苦,我不想自己的辛苦白費,防患於未然嘛,況且當時你剛失去父母。”
魑魅沉默下來,半晌才又道:“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我父母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這是所有波月人時常會產生的疑惑,因為加入的每個人都身世畸零,有的確實是天災,有的卻是人為造成的。彼時的蘭戰,有套吸收人才的好辦法,先是物色,一旦被相中,全家的厄運便就此來臨了。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孩子在寒冷的人世顛沛流離,這時有個人願意收留你,給你一日三餐,但要你從此為他辦事,幾乎人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答應。
年幼的時候不懂,後來大了,慢慢參透了玄機,總會追究一下自己遭逢變故,究竟是不是人禍。
魍魎看他的目光很坦蕩,“沒有。你的父母死於北歧人之手,北歧大軍攻入無隱洲,每天會死多少人,你知道麼?那段時間只要跟著他們走過的軌跡再走一遍,像你這樣的孩子有無數,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動手。”他說著,帶了些溺愛的味道,在他腦袋上揉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殺父仇人,你也不用每每看見我就兩眼冒寒光。如果我問心有愧,絕對會繞著你走。”
魑魅聽後一愣,有種被勘破後的狼狽,忙調開視線道:“我也是隨口一問,沒別的意思。”見夜漸漸瀰漫上來了,站起身道,“上水府探探去,找個機會好下手。你在這裡等我,咱們丑時匯合。”
他抻了抻身上的細甲黑衣,提著重劍往南去了。魍魎目送他,忽又喚了他一聲:“酒還沒喝完,快去快回。”
他瀟灑地抬起兩指搖了搖,留下個俊雅的背影,隱沒進了黑暗裡。
古蓮子,江湖傳言和樓主一樣厲害的女人,著實引發了魑魅的一段興趣。他是個酷愛冒險的人,曾經也以切磋之名向樓主討教過,因為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那麼不可戰勝的女人。樓主倒也大方,她不懼怕任何人挑戰她的權威。波月樓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誰敢討教,她就用拳頭說話。結果當然是他技不如人,一個女人能有那麼強的攻擊力,讓他驚訝不已。近身較量已然令他難以招架,如果允許運用隨機的搏殺技巧,她還可以衍生出無數的出其不意來。有些女人真是小看不得。所以他這次自請出戰,一是想為樓主解決麻煩,二當然是想借這個和樓主齊名的女人,看看自己幾年下來是否有進益。切磋和奪命是不一樣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刻,各自都以命相拼,那才痛快。
他停在一棵樹頂,向下觀察水府的布局,這裡的防禦明顯比前兩城嚴密得多,錯綜交織的夜巡永不間斷。想落地是不可能了,他望向對面的畫樓,那裡有個小巧的天窗,斜切在閣樓的位置,像這棟樓的一隻獨眼。從那隻眼睛裡鑽進去,便進了畫樓的內部,阿傍已經基本摸清了古蓮子臥房和書房的方位,他只需潛入,然後靜靜等待她現身就可以了。
他身形柔軟,穿梭在樑柱之間如履平地。再往前一些,是類似波月樓正廳那樣的巨大場地,那裡沒有房梁和椽子,一頂巨大的拱頂罩下來,中心鑲嵌著打薄的琉璃。無論外面的月亮處在什麼位置,那面琉璃都可以收集和折射月光,精準地照射在華美的寶座上。
有侍婢經過,很快又是一列巡邏的弟子。他向上看了眼,抬手將腕上的細索拋向穹頂,細索頂端有個四角的鐵爪,四爪張開後深深扎入牆體,他輕輕往上一縱,拽著細索盪向了大廳的另一邊。這是一場考驗速度和反應力的戰鬥,落地便聽見有人向這裡走來。他急急收住身形翻上房梁,剛站穩,一隊挑著行燈的婢女從直道上走過。沒有人交談,但他看清了她們手裡捧著的東西,全是沐浴必備的,熏爐過後是香膏、胰子和巾帕。婢女身上穿紗裙,裙下曲線若影若現,只有湯泉里伺候的才會這麼穿。
魑魅嗤笑,女人果然麻煩,不像他們男人,大事當前誰還顧得上洗澡!他執行過這麼多次任務,還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情況,自覺有意思得緊,便悄悄尾隨她們,進了一處溫泉。
畢竟是一城之主,很懂得享受。她的浴池是天然的兩彎泉眼,一寒一暖,一陰一陽,像口鴛鴦鍋,圈在二十六面金碧屏風之後。悉索的腳步聲近了,他往假山後縮了縮,只見一個披著柳色明衣的女人款款而來,明衣清透單薄,如一縷煙,籠罩著高聳的雙乳和修長的腿。
要論姿色,這位宗主雖不及樓主貌美,但也絕不平庸。她的年紀應當略長一些,總有二十七八了,眉眼間不見殺伐,反有一段哀愁。垂地的長袖逶迤拖過通幽曲徑,頗有春風一夜入閨闥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