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頁
小情說“噓”,“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個念舊情的人。”走到牆角去觸動那燭台,牆面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塊,像活字印刷版上頂出了一枚膠泥似的,露出全部面目後,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
她推開棺蓋,轉過他的頭,讓他看裡面那具矮小丑陋的無頭屍身,“這麼多年來,熱海公子長身玉立,風度翩翩,你已經忘了你原來的樣子。現在再看看,到底還是這具身體最適合你。”
不願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個疤,你費盡心機丟棄它忘記它,結果轉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這種絕望才是最可怕的。一個活著的頭,一具死了的身體,組合在一起古怪又噁心。他眼裡湧出淚,無法正視自己,悲憤地閉上了眼睛。
小情的笑聲又尖又利,“盧照夜,你就是個侏儒,到死還是短手短腳,不足我腰高!”她入木三分地譏諷了一番,終於從袖中抽出一塊黑布,隨手一拋蓋住了他的臉,冷冷道,“死吧,帶著你骯髒的身體永墮無間地獄,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了。”
棺蓋合起,重新收回牆內,小情靜靜站了會兒,轉身向崖兒走去。這次再沒有什麼能令她不快樂了,每一步都裊娜風流,邊走邊道:“男人這東西真是靠不住,讓岳樓主見笑了。你來了半日,不能一直冷落你,現在就把你我都關心的事辦了吧。”
第42章
真是一張喜人的臉啊,皮膚剔透,毫無瑕疵。還有那頭長髮,燈下迴旋出油青的光,緞子似的……不不,最上乘的緞子也不及她分毫。
小情蹲下來,蹲在那張木板旁,離她很近,便於更清楚地觀察她的臉。看啊看,看到最後有些哀傷,想當年她也有過這樣的風華正茂,也有過這樣光潔的皮膚和油亮的頭髮。可惜那把火……和盧照夜恩愛的那幾年,倒不覺得有多痛苦。後來漸漸起了隔閡,直到發生剛才的一切,難過也不至於,就是很有些失望。男人果然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啊。只要有了美麗的臉,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男人。
皮囊實在重要,愛情首先通過外表奠定,最初的心動就是源於那張臉。沒有美貌,再有趣的靈魂也無人問津。
現在這臉馬上就是她的了,她快樂到幾乎發狂。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臉的主人明顯很抗拒,重重把頭偏向一邊。遭受冷遇讓她感到落寞,但即將功德圓滿的充實又讓她重新振奮起來。
“別怕。”她說,一滴帶血的唾沫不小心濺到這位樓主的臉上,她慌忙替她擦拭了,“岳樓主美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失去這張臉吧!你知道毀容後的感覺麼?就像扒光了衣服被推到大街上,你找不到任何東西掩蓋自己的慌張。你痛苦、自悲,在別人鄙夷的目光里發現自己成了活鬼,這一刻情願去死……沒關係,一切我都理解。你放心,我會幫你,不讓他們看見你醜陋的樣子。”
這沒臉的女人在邊上自言自語,大約是在悼念往昔的辛酸,和苦難作最後的道別吧!
崖兒的手腳一點點恢復知覺,內力也在一點點凝聚。要謝謝他們剛才的那場大戲,如果盧照夜和小情仍舊是一條心,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曾經相愛的人,到最後你死我活,他們忙於解決彼此間的恩怨,恰好給了她轉圜的時間。
蜃氣開始消散,她平穩地吐納,漸漸發現可以說話了。她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閒話家常似的同她搭訕,“先前他說了關於你的過去,據說你曾與我母親齊名?”
那張無法精準展現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對那段輝煌歲月的眷戀。
“確實……我曾經是雲浮大陸最負盛名的花魁。那時花車所經之地,萬人空巷,我與你母親分屬南北,你母親是簪纓出身,雖尊貴無雙,但要論容貌,我也不遑多讓。可是女人吶,年華總會消逝,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得找一個歸宿。我雖是脂粉堆里的皇帝,豪紳恩客相聚時萬般憐愛,但提及婚姻,並沒有人肯真心對待。樓里放出我要從良的消息,最後只有一人投了名帖,就是熱海王府的世子。照理說有個世子願意娶我,我應當滿足了,可是那個世子……”她嗬嗬笑起來,“他是個傻子!第一次見面他就說漏了嘴,原來他只是想給他的侏儒弟弟找個能睡的女人。”
手腕上的麻繩有了鬆動的跡象,崖兒一面暗暗掙脫,一面隨口虛應她,“竟是為了他弟弟?”
小情像獸一樣在室內遊走,忽而仰頭,忽而垂首,“可不嘛,就是為他弟弟。那個傻子,被自己的手足情深感動得泗淚橫流,還囑咐我千萬不能告訴他兄弟,大婚那天要給他一個驚喜。可是憑什麼?給傻子當世子妃也就罷了,給侏儒當小老婆,連個名號都沒有。所以我想了個辦法,先勾引盧照夜,然後殺死盧照恆。只要傻子一死,老二是世子,我仍舊是世子妃。可惜我算漏了,不慎弄傷了臉,徹底被熱海王府拋棄了。還好盧照夜他愛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和他的將來,事已至此,那些實話只能跟著盧照恆一起埋進地底下。誰不喜歡魁偉的男子?誰又願意和三寸丁做一輩子夫妻?樓主聽說過落頭氏麼?落頭氏有飛頭要訣,可以為自己,或為他人換頭。所以我留下了盧照夜,因為他長了張漂亮的臉,倒也勉強可以將就。遺憾的是,今時今日他開始厭倦我,若不是為了把你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恐怕他早就對我下手了,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生!”
崖兒平靜地笑了笑,“把我也變成怪物,因為世上只有同類才能理解同類。其實你們早已經相看兩相厭了,你換上了我的臉,難道還會要他嗎?”
小情果真不說話了,沉默了半天發笑,“對,你說得對。我恢復了容貌,為什麼還要和一個換頭的妖怪在一起?不過最後還是他先動的手,是他先負我,我問心無愧。”她深深嘆了口氣,“這些內情壓在我心裡這麼多年,我沒有告訴過別人。現在告訴樓主,樓主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永遠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
崖兒不答,只是含笑看著她。
她有些懊惱,別過頭說隨便吧,“你母親確實義薄雲天,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無聲無息地死了?女人為男人捨身忘死,到底有什麼意義?何不如活得盡興些?”她頓了下,又喃喃道,“可惜,你沒有機會體會我的話了。時候差不多了,岳樓主該上路了。”
她說完,舉起了手裡的刀。刀刃上的寒光一閃,刺花了崖兒的眼,她不由哀嘆,來不及了,恐怕要折在這裡了。胡不言那個笨蛋,說好了半柱香時間匯合的,如今人呢?死到哪裡去了?
應該會有點痛吧,痛在皮肉上,也許比鑽心好過一些。她想起紫府君來,人走到最後,應當回顧一下前塵,和割捨不下的人道個別。
她在這人間無親無故,父族母族都凋敝,沒有她值得惦念的人。想一想波月樓里那些手下,他們大多屈服於她的手段,真正歸心的也不知有幾個。樅言呢,回大池去了,胡不言這會兒可能還摟著姑娘……想來想去只有那個人,恨她徹骨,但又拿她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