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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吃了一驚,“什麼?”
崖兒哽咽了下,礙於人多無法說透徹,拽著他匆匆進了樓里。直到此刻她才敢哭出來,顫聲道:“我們原先說好了的,時候一到我就跟他回去領罪,可沒想到他悄悄走了,連魚鱗圖都沒帶。我到處找他,找不到,必然是回方丈洲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一個人走?之前同你透露過他的想法嗎?”
燈火照著大司命蒼白的臉,他怔怔站著,良久才搖頭,“君上從來沒有和我說起。三個月的期限一到,不管圖冊尋未尋回,必須有個交代。”僵硬的視線調轉過來,落在她臉上,“圖冊和人都沒有帶回去,他是打算替你頂罪了。”
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現在關心的是還有沒有辦法補救,她垂下眼,愧怍道:“他把圖冊留給我,可是這圖現在落進別人手裡了。我去晚了一步,那些人先我趕到藏圖的山洞,殺了狼王搶走了圖冊……我把圖冊弄丟了。我會竭盡所能找回來,然後再去領罪,這樣行麼?來得及麼?”
大司命慘然望著她,“如果來得及,便沒有三個月的期限了。”
原本滿心的憤怒,真想好好質問她,為什麼不看好仙君。一切的錯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沒有她的從天而降,君上還在蓬山春花秋月,養鳳凰看螞蟻,過著他寵辱不驚的生活。後來她來了,攪亂一池春水,闖下那麼大的禍,卻要那個愛她的人去承擔後果。他一直以為君上性情涼薄,對誰都和藹,對誰都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他錯了。現在鬧到這步,讓人措手不及,他沒有處理這種變故的經驗,他也慌了手腳。
難怪在龍息寺旁的小院,君上說以後要他看守琅嬛,當時他沒想到,到今天才頓悟,原來君上早就做了決定。該罵岳崖兒嗎?不能,仙君鍾愛的,為之付出一切的人,輪不到他去責難。他看了她一眼,她白著臉,紅著眼,心裡的煎熬比誰都大。他嘆了口氣,“樓主趕回王舍洲,用了幾天?”
崖兒垂下眼,雙唇哆嗦,“十天。”
千里之遙,花了十天,應當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然而再快,十天時間多少事不能發生……
大司命轉身向外,高聲道:“眾弟子集結,即刻回蓬山。”
崖兒茫然追了出去,“大司命……”
他回身道:“仙君現在境況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所以我要立刻趕回方丈洲,但願能助他渡過難關。魚鱗圖你一定要奪回來,至少將功補過。但我不贊同你在未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貿然再上蓬山,以免火上澆油。上界的事……不是你一介凡人能插手的,遵照仙君的希望,好好活著吧。等這事塵埃落定,仙君究竟何去何從,我再想辦法通知你。這期間,請樓主好自為之,千萬不要作無謂的犧牲,不要辜負仙君的一片苦心。”
崖兒木蹬蹬聽著他的囑託,只得點頭。
紫府弟子從八方匯集過來,齊聚在院中,大司命又道:“這陣法只要無人破解,就會長久存在下去。進出的口訣我寫下了,壓在裡間的桌上,熟讀熟背,否則只能出不能進。”一面說,視線又轉向蘇畫。臨走了,忽然有些話想對她說,可是……也許在她有生之年,他不會再踏上這生州地界,所以說不說,又如何呢。
他有些惆悵,結果她卻無動於衷,甚至沒有等他離開,便轉身進樓去了。
紫府的人終於走光了,崖兒呆站了很久,直到魑魅勸她進去,她才舉步回到臥房。
看看房裡的陳設,想起了雪域洞府,胸口像破了個大洞,六月的天氣,冷風依舊獵獵灌進來。
略定了定神,把包袱放在桌上,解開對角,裡面裝著蓬山式樣的褒衣,上面壓著那枝他為她簪發用的骨里紅。她從水木洲把它們帶回來,是為了有個念想,可不知怎麼,那套褒衣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逐漸開始風化。最後在她的凝視下瓦解成無數粉塵,一瞬迸散,包袱里只留下一支枯敗的梅花,孤零零仰臥在那裡。
第61章
***
天宇靜闊,仿佛是無垠的水面橫陳萬里。水上有流雲,舒展著廣袖逶迤而來,路過時略略一瞥,復又飛向遠方。遠處有彩鳳纏綿盤旋,一聲清啼,響徹了九州河山。
這地方,即便是大司命也很少有機會來。正統的仙的世界,沒有半粒紅塵的風沙,一切都是明淨的。然而清則清矣,卻過分寒涼。他曾經對這方天地有過無盡的嚮往,可是現在這點嚮往竟蕩然無存了。不僅喪失興趣,簡直有些厭惡。他開始明白府君的選擇,為什麼那個平定過萬妖,功勳輝煌的人,寧願流連在人間,也不願歸隱在這純淨的世界。因為沒有溫暖,對於嚮往血肉豐盈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空空的圓滿更叫人絕望。
他是駐守人間的半仙,身上帶著塵寰的氣息,上至這樣的天廳,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要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濁世氣玷污這琉璃世界。他掖著兩手,甚至擔心自己占用的空間過大,而不自覺地收攏肢體。惆悵、無望、謹小慎微,他忽然體會到那些求道者,初次登上蓬山時的心境。他是以怎樣的姿態看待那些凡人的,當時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自卑。
他站在和風暖陽下等待通傳,趕回蓬山之後,並沒有找到仙君,只得了讓他暫且代管琅嬛的通知。對於仙君的懲處,似乎並不對外公開,因為他的功績吧,萬妖卷是他創立的,兩冊書靈供他驅策。一旦他離開那個位置,也許妖界的萬年規則和安定都會被打破。不願升天的地仙們更加堅定信念在塵世中打滾,這樣的後果,誰也無法承擔。
他低下頭,心裡、腦子裡都很混亂。他想靜下來,可是長風帶著女人的笑聲,從他鬢邊划過。他抬起眼茫然四顧,什麼都沒有,他沒來由地失望。恰在這時有小使出來引路,十二三歲的孩子,像個雕工精細,上彩得當的瓷人。見到他行了個禮,“司命久候了,大禁請司命入內。”
天帝是天界的主宰,府君是紅塵的掌門人,身邊的近侍有專門的職稱,府君的稱作大司命,天帝的則稱為大禁。大司命和這位大禁曾經有過幾面之緣,見他比直面天帝要好,至少可以平等地說上幾句話。
上界的樓闕和紫府其實也沒有太大差別,只是金碧更多,煙雲也更多。袍裾霧靄繚繞,他跟隨小使走過臨空的長廊,長廊的另一頭有座涼亭,懸浮在崇山峻岭之上。
八角亭前站著個白袍的人,朗朗一身清氣,遙遙向他拱手。他快步過去還禮,“貿然求見大禁,還請恕罪。”
大禁笑了笑,“無妨。我知道大司命是為何而來……請坐。”
七星盤上擺著茶具,小使過來奉茶,大司命道了句“多謝”,復抬頭看大禁,“下界的事,大禁應當都知道了。仙君先我一步向上復命,我得到消息是在十日之後。究竟對仙君作何懲處,總要讓我知情,否則這琅嬛洞天,恕我無法看守。”
大禁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大司命還請慎言,琅嬛由你接掌是紫府君的意思,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家君上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