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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兒啞口無言,其實說句實在話,她好像真有這毛病。世間感情都是美好的,相愛也與性別無關。
“你們共處少說有七千年吧?七千年間同吃同住,難怪言行舉止那麼像……”她尷尬地咧嘴,換了個話題,“我看他眉心有一點硃砂,難道他也是墮仙?”
他說是,“這個印記能貫穿輪迴,永生永世跟隨你。”
從人到仙,天劫重重歷經磨難,從仙到人,更是斷骨裂肉苦不堪言。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點差池,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如果道行夠深,不甘心變成廢人,便只有入魔一條路可走。只不過八寒極地是個能盪盡一切煞性的地方,他在這囚籠里入魔,並沒有給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走出去後唯有轉世,再圖後計。
崖兒的視線落在那枚烈火紋上,“還能去除麼?”
他摸了摸眉心,恃美不已,“為什麼要去除?我覺得挺好看的。”
要不是五十多條人命壓在她唇角,她大概會笑出來。從第一天認識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萬事隨緣,即便這墮仙印來了也是緣分,該留就得留下,像當初她的橫空出世,他也愉快地消化了。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的素紗上,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山谷間隱隱的火光。羅伽大池上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她不知道。還有樅言,落進厲無咎手裡,也許會受盡他的折磨。
她嘆了口氣,“仙都有各自執掌的東西吧?齊光掌什麼?”
“夢。”
第89章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又回到六十年前,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里的海域內自由行動。
年輕的孩子,不會說人語,也不會化形,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贏了沒有獎勵,但很高興,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幾十里外都聽得見。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他依依不捨地離開珊瑚和魚群,邊走邊回頭,等到身後影像徹底看不見了,才決然一擺尾,向他母親的方向衝去。
天真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撒嬌,像只海豚一樣,圍著母親快速轉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他母親拿他沒辦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涼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裡都一樣,但他還太小,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才能讓他順利過冬。
從北到南,幾萬海里,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經常浮著一動不動,等雪片累積,堵住了氣孔,就響亮地打個噴嚏,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搖頭擺尾,母親慈愛地看著他,任他撒野。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
上古的水族中,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像鼠白鯨和上龍,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
母親換氣,噴出一個巨大的,類似煙圈的泡泡,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再定睛時,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他不再輕舉妄動,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母親垂首,拿吻頂頂他,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從他的皮膚上划過,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穿過那個通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環境溫暖了,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裡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像一對囚徒,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裡調整姿勢,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著腦袋把一隻眼睛湊上前,終於看清是一對蝦,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說明另一隻肯定是公蝦。他問母親,為什麼他們會困在裡面?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身體越長越大,就再也出不來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個伴,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亂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被關進海綿里。”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
他看了半天,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驚得他母親大叫:“樅言!”然而下一刻又鬆了口氣,他是替它們脫困,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
那兩隻蝦終於從牢籠里逃脫出來,一個彈射各奔東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們不願意在一起了嗎?”
誰知道呢,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一旦天地更廣大時,就分道揚鑣了。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暗涌從他身旁奔涌而過,他繃緊全身的肌肉,奮力前行。終於游出來了,他高興得打滾,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心頭一跳,偎向母親,那些黑影越來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鯨。
他們開始追趕,母親告訴他,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但比賽至多一刻,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海水被染紅了,不知是誰的血。他驚慌失措,嗚嗚哭泣,母親向他咆哮,讓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只得在不遠處盤桓。
後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們的速度太快,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向深海潛行。這是在賭命,一旦肺里的空氣用完,隨時可能被淹死。還好,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它們不願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來找母親,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沒想到她還在那裡。
是夢吧!樅言淚流滿面。多少次夢裡都找不見她,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渾身遍體鱗傷,神情也顯得木然。他大喊她:“娘親!”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他只得跟著她向東遊,游到淺灘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仰天躺倒下來。鹹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乾,留下蒼白的鹽花,她兩眼望向天頂,天頂有幾隻鷗鳥在盤旋,發出清朗的叫聲。他很害怕,輕聲喚她,她終於有了反應,望向他說:“樅言,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那裡太危險,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
他不答應,伶仃在她後面追趕,一直追到一個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滋滋作響,水族對火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感。他問母親為什麼要來這裡,她說:“為了救一個人。”
救一個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捨棄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維,究竟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母親告訴他,“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讓我們的族群延續下去,不惜與天界為敵。他被關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體,已經快三千年了。他是我們龍王鯨的恩人,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都要營救他,這是祖輩留下的囑託。現在是我,將來是你,當這位恩人有需要時,肝腦塗地都要為他效命,記住我的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