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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聽不見了,如同瀕死的人抓到救命的浮木,幾十年對母親的思念讓他迷失了心智。人人心底都有一份執念,在這霧氣瀰漫的夜裡,不受控制地滋長壯大。樅言奔著日思夜想的母親去了,不論崖兒怎麼喊他,他連頭都沒回一下。
一定是鬼魅惑人!她情急之下驅策劍靈,撞羽和朝顏運轉起強大的劍氣疾射過去。燈陣里的女人忽然橫眉立眼看過來,烏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青一紫兩道光,那劍芒之銳利,簡直如同針尖一般。
如果冒犯了,事後賠罪也可以,崖兒現在只想叫醒樅言。可是兩柄劍竟直直穿過那女人的身體,一個迴轉沖向高空。剛才的鏡像如水裡投下一顆石子,漾了漾就消散了。崖兒茫然站在大街上,燈陣沒有了,人和小轎沒有了,連樅言也不見了。
她惶駭不已,匆忙跑過去查看,剛才他們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身後又傳來花魁夜行的歡聲笑語,崖兒回身看,熱鬧的街景,還有錯身而過的行人,人人臉上洋溢著勃勃的興致,沒人發現有異,一切如常。
她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背上冷汗淋漓,立在夜風中,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樅言就這麼消失了,她找尋一圈無果,知道不能繼續留在這裡。四下張望,每一雙眼睛、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似乎都隱藏著兇險。她向後退,退到坊院的牆腳騰身而上。行走在檐壁,要比行走在街道上安全得多,只是奇怪這雲浮大陸上,居然有能織造幻象迷惑樅言的人存在,如果真是厲無咎,那這人未免太深不可測了。
向城廓邊緣騰移,每一個縱身高高躍起,都能看見城後寬坦的直道。那直道夜晚是亮著燈的,每五十步一盞,如疏朗的星辰,一直通向二十里外的木象城。
城牆也不是那麼高,憑她的本事可以輕而易舉翻越過去。她停在毗鄰的一座大宅屋脊上,隱藏在飛揚的檐角之後,觀察守城的布兵,以及城牆頂上武侯巡視的往來頻率。
好極!她看準時機拋出臂環上的鷹爪,藉助這股拉力輕鬆上了牆頂。兩列武侯交錯而過後,她翻身從女牆的垛口躍下對面牆頭,一個金縷城,就這樣被她橫穿了。
似乎有些太容易,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既然已經被盯上,她也懶得粉飾,索性直攻燭陰閣。
以前聽說五城直道兩旁都是鹼水,人要穿行,只能走中間。而這直道無遮無攔,別說人,就是一隻鳥飛過,很快也會被發現。
究竟是謠傳,還是自己也遇上了幻象?她驚覺腳下踩踏的不是水,明明是鬆軟的土地,每行一步,鞋底就陷下去兩分。借著直道上的燈火看,似乎是沙丘地貌,胡亂生長的沙棘東一簇西一簇地抱團,放眼望去滿目荒涼。
進城之前走了五十里水路,難道這座城像鍘刀一樣,切斷了水源的供給麼?崖兒心下彷徨,向北眺望,北辰的戰星發出青白色的寒光,像劍尖上的鋒芒。不管是不是幻象,都得往前走。這世界真寂靜,她艱難地跋涉,邊走邊想。有人在她耳邊,發出了一聲她聽不見的低笑。
一隻奇怪的鳥,在前面不遠處的荒原上蹦蹦跳跳,崖兒的手指勾著腰上的劍環,繼續往前行進。翻過一座風蝕脊,眼前赫然出現了雪白的平原。她暗呼不妙,照這形勢看,自己恐怕也中了幻術了。
大風驟起,天上依舊星辰密布,但這世界卻亮起來。積雪反射出的光,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天地像個巨大的容器,上半截混沌黑暗,下半截卻剔透明亮。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走,越走心裡越哀傷。這地方,好像是她一直惦念的地方。她分不清這是哪裡,有點像雪域,但又不完全像。這裡沒有雪域連綿的高山,腳下的雪也不是寒冷的。忽然有個人影出現在十幾丈開外,素衣素服,背對她站立。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烏黑的長髮如懸瀑般直下,生在男人的身形上,說不出的一種魅艷之感。
她走過去,生怕踏雪的足音會驚擾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走了不多遠,天上響起擂鼓般的雷聲,豪雨毫無預兆地潑天而下。雨水落地前凝聚成刀鋒式的冰棱,錚錚刺向地面。她看見那個人狼狽地撲倒在地,身上的白衣底下湧出血,很快染紅了袍裾。
崖兒尖叫起來,似乎才意識到那人是誰,天上落刀她也不怕,跌跌撞撞向他飛奔過去。終於接近了,她不顧一切遮擋在他上方,奇怪那些冰棱在接觸到她之前就消散了。她顧不上驚訝,去撥他被血浸濕的頭髮,他的臉露出了一小部分,起先是額頭,兩道劍眉之間隱隱有烈火形狀的花紋,因蒼白的膚色,鮮紅欲滴。
她愣了下,手也頓住了,難道認錯人了麼?猶豫片刻才將他臉上的亂發全部撥開,當看清了那張臉,顫抖和哽咽從身體最深處一齊湧上來,那是她的安瀾。
她知道是幻境,但也不在乎了,把他抱進懷裡,檢查他的傷口。那些傷口倒不顯得猙獰,即便是刺穿了身體,冰棱融化令傷口收縮,也只余兩指寬的縫隙,汩汩流出血來。
只是多,太多了,密密匝匝便顯得可怖。她不敢使勁搖晃他,到這時才覺得自己那麼無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抱著他痛哭。過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睜開的雙眼已經沒有往日的神采,但認出她了,費力地抬起手撫撫她的臉頰,語氣卻有些怨怪,“誰讓你來的!”
她說:“我不該來麼?誰讓你不告而別,代我受罰的?你這個人這麼自大,以為犧牲自己我就會感激你,告訴你,你想得美!”
她大發牢騷的時候,他卻緊緊抱住了她,身上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袍,訥訥說:“你讓我怎麼辦?看著你魂飛魄散麼?”
那一瞬她真的分不清這一切是真還是假了,話是他的話,語氣也是他的語氣。她恍惚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進了八寒極地,她寧願相信眼前的人又失而復得了。
“我們離開這裡。”她攙他起來,“能走麼?”
他說能,幾乎把全部分量都壓在她身上。崖兒咬牙支撐住他,他輕輕喘了兩口氣,“可是我身上有封印,走不了多遠。”
他托起手,那清瘦的腕子上隱約浮現出透明的鎖鏈,崖兒惶然望向他,他苦笑了下,“這是墮仙的牢籠,哪裡那麼容易逃脫。”
“那怎麼辦?”她伸手去拽,鎖鏈有別於一般的囚具,觸上去刺骨寒冷,但沒有實質的形,也沒有任何撞擊後應當發出的聲響。
他平靜地望著她,眸底呈現出妖異的色彩,“用你的牟尼神璧,這神璧本來就不是人間物,能斬斷百鍊鋼,包括這縛仙索。”見她遲疑,他的語氣略微顯得有些焦急,催促道,“下一次的冰刑很快又會降臨,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崖兒?”
如果沒有那一聲崖兒,她或許真的會驅動神璧。結果就是這裡露出了破綻,她低著頭自言自語:“他從來不叫我崖兒……”
他怔了怔,“什麼?”
他只叫她葉鯉,即便後來在雪域相依為命,也沒有更改過稱呼。葉鯉是他對蓬山初遇最好的追憶,也許在他心裡,他更愛那個扛著掃帚滿宮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