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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在焉淵。那是個極其神秘的所在,幾乎沒有人能通過那個狹長的水廊,因此也沒有任何關於焉淵的記載。只知道在羅伽大池的邊緣,和焉淵相連的地方有塊巨石,叫界魚石。據說這是分割兩片水域的界碑,就是魚蝦到了這裡也得調頭,兩地之間水族是互不往來的。
水上施展不開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徑少些麻煩,那是再好不過。他急於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後只需靜靜等待岳崖兒送上門來。這條大魚在陸上不過如此,在大池卻是個香餑餑。波月樓的亡命之徒們哪怕再不可控,對待同夥倒算有情有義。他們絕不會扔下這條龍王鯨不管,再說岳崖兒現在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知道他的下落,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
只是這龍王鯨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親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廢那麼多口舌。無論如何念在他母親的份上,給他一個歸順的機會。當然如果他不領情,那就沒辦法了,先禮後兵一向是他的辦事風格。
他負手看他,“不再考慮考慮麼?”
樅言狠狠說不,“我絕不像你一樣,做背叛摯友的事。”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切齒說好。猛地一揮手,如萬斤重鼎落下來,樅言被砸倒,血濺了一地。然後他將手掌懸在他的天靈上方,抽離了他的神識,命人用鐵鉤穿過他的雙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轟地一聲,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漣漪。他身上的鐵鏈連接著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著,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壯的鐵鏈束縛住他,把他抻成一個大字型。掌心的血還在流,如仙君案頭的香菸,在藍色的海水中擴散出赤紅的絲縷。
王在上扒著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隱約的人形懸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有些擔憂,“不會死了吧!”
盟主說死不了,“讓他緩一緩,很快就會對本座言聽計從。”
王在上長出了一口氣,見縫插針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剛才驚呆了,跟到這樣一位上司,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絮絮誇讚:“沒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難怪屬下第一次見到您,就被您的風姿所折服了,您實在是人中龍鳳,凡界之光。別管那條魚怎麼想,魚腦子本來就小,不會想事兒。反正屬下會一輩子追隨主上,只要主上需要,屬下為您披荊斬棘,絕無二話。”
盟主露出了鄙視的表情,他可沒忘白狄人有多彪悍,當初為了收伏他還打過一架。王在上的身手遠沒有嘴厲害,趴在泥地里還罵罵咧咧什麼狗骨頭、瞎賊,被他一腳踩在後腦勺,整張臉杵了個大坑,鼻樑上皮都蹭破了,才老實下來。
風姿?不是背後總叫他小白臉麼?他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有這閒工夫嚼舌頭,不如去看看他現原形沒有。”
王在上訕訕住了嘴,忙又爬上船舷。這一看,看出一身冷汗來,船底的水變得墨黑,仿佛一下航入了無底的深淵。再定眼打量,才看清原來是一條大魚停在寶船的下方,雖然兩邊的胸鰭被鐵鏈穿透了,但要是發起瘋來,背脊一拱就能把他們掀翻。
他退回來,心有餘悸,這就是深海給人最震撼的恐懼。他咽了口唾沫說:“形是化了,大得沒邊。主上,您用大魚給我們拉船,不怕它忽然發狂,把我們全掀進大池裡麼?”
厲無咎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轉身將一個銅鈴掛在桅杆上,“搖一聲他會前行,搖兩聲就停下。放心,他的神識在我手上,拱不翻你。”
王在上聽了試著去搖了一下鈴鐺,拴在樁子上的鐵鏈頓時繃直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果然寶船徐徐前行,逐漸加快了速度。他撫掌大笑:“好使!這大魚,能抵一百個船工!”
厲盟主撇了撇嘴,背著手轉身,慢悠悠走進了船艙里。
從半開的窗口往外看,一輪殘陽如血,懸在大池盡頭的天幕上。風裡有鹹濕的味道,橫撲在臉上,儘是黏膩。他伸手把支窗放了先來,艙里陷入一片昏暗。船在勻速航行,冤家對頭也沒有那麼快追來,他趺坐在重席上,雙手結印,像千萬年前一樣,開始入定冥想。
冥想是用以清除內心雜念和欲望的一種途徑,穿過泥沼,回到原始的狀態,那時的他是什麼呢?也許是一隻青鳥,也許是一粒沙。本應該心無一物,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殘存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裡飛速旋轉。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屍林的,但記得那麼多的修行者,沒有一個願意理睬他。他走過一片水塘,終於在塘邊遇見一個正在看蝌蚪的人。那是個少年,十六七歲光景,長著一張十全十美的臉。見了他,很高興地對他笑,說他養的蛤蟆生孩子了,邀請他一起觀賞。
他不明白蝌蚪有什麼好看的,但因為寂寞,還是和他一起在池塘邊蹲了一下午。那麼無聊的事,他覺得自己以後肯定不會再幹了,誰知犯傻也有癮,後來他跟著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屍林里的人都在獨自修行,只有他們,永遠形影相隨,時間都花在看花看草上,根本就是不務正業。安瀾說:“齊光,你看他們,一個個休行修得愁眉苦臉,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上去了。我們用不著這樣,說說笑笑就能成事,因為我上面有人。”
他失笑,“你是有人,我不一樣,我還是得修行,但願能早日修成正果。”
“我有人不就是你有人麼。”他拍拍胸脯打了保票,“我給你加持,不管成仙還是成佛,我一定帶你一起。”
果然他說話算話,飛升的時候拉了他一把。其實他進屍林,原本是想修成佛陀的,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仙。很長時間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我們要成仙?”
“成仙可以娶老婆。”
理由真是牽強,有誰修行是為了娶老婆?不過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也只有這樣走下去了。
秋水長天,物換星移,倏忽七千年。這七千年裡他們誰也沒有娶到老婆,因為道行越深,參悟得越透,就越不需要愛情。
蓬山的世界很清靜,鳥鳴啾啾,清風過樹。大司命的工作比琅嬛君多,他在奮筆疾書的時候,聽見安瀾在外面長街上放聲高唱:“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
七千年相伴,他們的性格越來越像,甚至常有人認錯他們。窗外的風翻動案頭的書頁,嘩嘩一陣清響,他蘸了墨,順口低吟:“同為遊冶郎,只緣早相識。”
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他的影子,籠罩在他的光輝之下。說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被命運捆綁著,相伴成了必須。安瀾天資獨到,太聰明的人,做什麼都不需要廢力氣。自己的修行還是差了一截,他只好加倍的努力,獨自在通往殊勝的道路上發足狂奔。
但參悟得再多,也不能消除他陰暗的一面,他的性情中本來就隱藏著乖僻,像追雲的風箏,天壤之別,久而久之會生嫉恨。
頭腦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弱點,比稀里糊塗更讓人痛苦。如果自己不能爬得更高,就希望常被拿來作比較的人降落下來,甚至降得比自己更低。恰在這時,龍王鯨一族窮途末路,來蓬山求他相助。他以玄黃筆修改了推步書,那筆只有琅嬛君才能用,寫完的那一刻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