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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兒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見他從容,也就不急在一時了。
烤了昨天的狍子肉,問他吃麼,他笑著緩緩搖頭。她嘟囔了句:“你一定是世上最好養活的男人。”自己胃口也不見得多好,隨意吃了一塊就扔下了,只覺鼻子裡呼出的氣滾燙,扶著額頭說,“我又困了,得進去補個覺,你要一起麼?”
一起好是好,但只怕又讓她休息不了。忍耐再三還是搖頭,推說要打坐,讓她一個人好好休息。
崖兒倒戀戀不捨的樣子,“不要走遠。”
“我哪兒都不去。”他送她上床,替她蓋好了褥子。回身又去翻那火堆,往裡面投了新柴。火光下一雙眼清嘉坦蕩,見她還望著他,寬撫地一笑,“我就在這裡,你睜眼就能看見我。”
她這才安穩閉上了眼睛,只是還不放心,隔一會兒便會掀起一道細縫來看。後來腦子愈發沉重了,支撐不住,落進了昏昏的夢裡。
第58章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大約是在十三歲那年吧,她跟隨弱水門四星,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她藏匿在草叢裡,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雨勢稠密,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像落進了沼澤里,無法掙脫。她從未那麼期盼目標快快出現,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
商隊來了,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後來混戰,她的刺殺近乎瘋狂,事後危月燕向上回稟,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至於任務的完成,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嗜殺。
其實她們不知道,她只是想儘快暖和起來,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嗜殺在波月閣里也不是缺點,甚至算得上美德。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讚賞。從觀指堂退出來後她就病了,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如果你未立寸功,你就連臥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她在床上翻滾,一會兒熱得燒心,一會兒冷得哆嗦。幾碗藥灌下去也不見起色,蘇畫對藥師說:“三天了,恐怕燒壞腦子。”
閣里的藥師無關痛癢,“稟報閣主一聲,不行了就移到山洞裡去吧。”
波月閣旗下那麼多女孩子,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麼,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崖兒聽著,那些對話忽近忽遠,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真把她送到山洞裡等死,她也無法反抗,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蘭戰來看她,不勝唏噓道:“雪域裡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人啊,果然嬌慣不得。”
如果還笑得動的話,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原來有衣蔽體,有屋可住,就夠得上“嬌慣”了。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常叫她覺得噁心。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可惜握不動,她除了喘氣,什麼都做不了。
厭煩至極,不是不愛熱鬧,是因為來這裡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她寧願這些人不要出現,就算死,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
蘭戰當然並不願意就此放棄她,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他觀望一陣子,吩咐繼續治,轉身出去了。崖兒別過頭,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外面開始下雨,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有輕輕的腳步聲,鑲嵌進颯颯的春雨里。她勉強睜開眼,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天色昏暗,逆光相向,她看不清他的臉。起先以為是蘭戰,因為身形很像,但那人身上的薰香和蘭戰並不相同,蘭戰常用龍鱗,而這人的衣袂,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
她以前受訓,分辨過上百種香料,對刀圭第一的印象很深刻。這種冷香,寒中帶辛,一旦燃起來,繞樑不散,可以持續三日。蘭戰剛走沒多久,不可能這麼快換了香,閣里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她。
努力眯起眼,試圖看清他,但沒有成功。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一陣風吹過來,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恍惚著,在疑惑里睡了過去。
時隔這麼多年,幾乎從記憶里消散的一段經歷,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真稀奇。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沒有和別人提起。從夢裡醒來,恍惚間有一隻手落在她額頭上,她聽見仙君的聲音,“你病了。”
崖兒睜開眼,眼眶發熱,要噴出火來似的。勾著頭想起身,又倒了回去,嗡噥著:“精神頭一鬆懈就要得病,沒關係,明天會好的。”
她向他伸出兩臂,紫府君俯身來抱她,“怪我迂腐,要是早點動用法術,你也不必出去打獵。”
他身上帶著涼意,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她閉著眼吸了口氣,“吃還是要吃的,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
她燙得像火爐似的,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雪域沒有草藥,小白帶來了羚羊角,我磨成粉末了,過會兒你服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一面說,一面看她面色,“冷麼?我把火燒得旺些。”
她卻無賴地笑,“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
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還不忘口頭上占便宜,紫府君哼笑一聲,“現在放火,只怕你生受不住。”將她壓回去,又溫聲道,“我去給你熬碗肉湯,熱熱地喝下去,寒氣就散了。”
他提袍走出山洞,姿態嫻雅,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可站在灶頭前,卻開始犯難,仙人辟穀,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應該怎麼把肉燉出湯汁來,甚至怎麼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他都一竅不通。
反正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於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在熏出了滿臉涕淚,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後,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
人生來聰明,就算略走彎路,最後也不會空手而返。他把肉湯端到她面前,催促她喝了,崖兒捧在手裡,喉頭微微哽咽。她想落淚,但又覺得很難為情,便解嘲式的笑了笑,“唉,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
滋味不提他,滿口煙燻火燎的氣息,還伴著羚羊角的一點腥膻,可她卻喝得滿心歡喜。他問:“怎麼樣?”她只管點頭,“比波月樓的廚子做得好,要是擱點兒鹽巴,那就更妙了。”
他忙了半晌,得她一聲贊,覺得很滿足。
鬢角的頭髮汗濕,柔順地貼在臉頰上,她抬手替他捋了捋,“仙君落入塵寰,被我連累得不成樣子了。”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中搓了搓,“照顧心愛的人,怎麼能說是連累!你到現在依舊覺得我高高在上,是你還沒有拿我當成最親的人。”
崖兒愣了一下,“你是我最親的人……”復赧然垂下眼,“只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也沒有受過任何人的照顧,得人恩惠就渾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