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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貌比潘安,卻是五短身材,這樣的組合,比從頭至尾沒有一處可取更悲慘。崖兒倒有些同情他,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會怎麼辦?大概日日煎熬,至死方休吧。

    密林里枝葉扶疏,月光透過錯落的間隙傾斜而下,青藍的一簇光打在她高翹翻卷的鞋首上。她試著重新整理現有的線索,問阿傍:“盧照恆的動向呢?他人是否還在熱海?”

    阿傍說:“盧照恆死了,死於一場大火。那時熱海王府正準備為他娶親,一個工匠半夜起來解手,不小心踢翻了油燈,於是半個王府都點著了。結果所有人都逃了出來,唯獨他睡得太熟,被燒死在床榻上了。”

    這就奇怪了,一個王府世子,難道就沒有上夜的小廝或者親近的隨從?所以熱海那頭說不通的地方太多,整合起來,也是雲裡霧裡看不真切。可惜明王還沒回來,書信上的交代畢竟有限,所有疑問得當面詢問才有確鑿的解答。她看了阿傍一眼,到這時才想起問他:“你怎麼來了?”

    阿傍說:“屬下閒來無事,想進望江樓探探,沒想到正遇上了樓主。樓主這兩天流浪在外,日子不好過吧?”

    說起流浪在外……想想滿嘴的龍葵味,確實是不太好過。只不過在手下人面前,再難也不能表現出來,便道:“還行。現在樓里情況怎麼樣?”

    阿傍垂頭喪氣的樣子,“還能怎麼樣,紫府的人占了半壁江山,好些生意都不方便接了。蘇門主和他們交涉多次,無果,現在大家各占山頭,自立為王。”

    崖兒皺起眉,“那你出來,沒人盯你的梢麼?”

    阿傍說沒有吧,“我原本想,就算被他們盯上也沒什麼,正好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望江樓去。沒想到您也在……”語速越說越慢,也越想越不對勁。倉惶四顧,林子裡只有颯颯的風聲,還有樹頂投下的一簇又一簇光柱,乍看像牢房裡林立的柵欄。

    崖兒嘆了口氣,四大護法裡,只有阿傍的智商忽上忽下。說他傻,精明起來比誰都精;說他機靈,聰明人一般摸不准他的路數,真是空長了一張漂亮臉蛋,除了賞心悅目,必要的時候就剩給人添堵了。

    她退後半步,“牟尼神璧現在大食人手裡,安排人手,務必奪回來。”

    阿傍道是,“魑魅和魍魎中途已經往大食洲去了,請門主……”放心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見她腰上金銀穗子拂弦般一閃,消失在了淒迷的夜色里。

    ***

    “我做了一個夢。”枕邊人耳語,嗓音裡帶著初醒時的沙啞。

    他自然伸出手臂,如往常一樣把她摟進懷裡,“夢見了什麼?”

    “夢見我們在熱海時的歲月,夢見家裡人,還夢見後院裡我常用的那架紡車。一晃這麼多年了……”她輕聲說,“我們離開熱海這麼多年了,在這裡成家立業,也許還要在這裡老死入土。”

    每每說起以前的事,都仿佛前世今生般,總有無法擺脫的鄉愁縈繞心頭。他知道她不如意,抬手撫她光禿的後腦,吻她傷痕斑斕的額頭,“小情,我一直覺得愧對你,是我害你背井離鄉。”

    懷裡的人緊緊依偎他,臉頰貼在他滾燙的胸膛上,“別這麼說,錯不在你一人。離開熱海,終究是好的,如果留在那裡,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在一起。像現在這樣,醒來就看見你,以前怎麼敢奢望……”

    頭頂上的人長長嘆息,人的命運就是如此,那麼多的坎坷和不完整,誰也不是生來完美的。可是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處世態度。有的人安於現狀苟且度日,有的人卻寧願打碎一切,把不完整拼湊出個完整來,即便那完整細看傷痕累累。

    直到今日,他還是感念她曾經的一片情。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這樣的人,還有機會遭遇愛情。然而有些東西,該來的時候呈萬馬奔騰之勢,迎頭把他撞了個趔趄。最初見到她,是在一場家宴上,她那麼嫻靜美好,望向他時,眼眸純淨明亮。仁慈的人,對誰都沒有偏見,不像那些流俗的愚夫鄉婦,憋著笑,看猴子一樣賞玩他。他儘量裝得大方,反正二十多年來習以為常,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可是他從那雙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頭一次那麼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粗蠢和矮小。一瞬心裡的堡壘垮塌了,原來再多的讚譽,都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句“侏儒”。

    他的兄長,熱海王府的世子,人頭豬腦,資質平庸。可他四肢健全,坐享一切榮耀,他要迎娶身為花魁的她。她對未婚夫基本談不上感情,必要的寒暄和笑臉,僅此而已,但同他在一起時,卻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在精神上是契合的,他為她畫畫像,他聽她低吟淺唱,春花秋月娓娓道來。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有一天同席而坐,她捧住他的臉,吻了他的唇,叫他“盧郎”。

    破空一擊,擊中心臟,他狼狽又慌張。然而不敢逃跑,怕她看見自己陀螺樣邁不開的雙腿,怕她熱情消減,自己成為她茶餘飯後的笑談。他翕動嘴唇,想喚她一聲“阿嫂”,她把細細的食指抵在他唇上,然後撫摸他的臉頰,嘆息著:“如果你是他多好。如果你能同我並肩看落日多好。”

    再後來,用以大婚的新房燒了,照恆也死了。他開始尋求完美的偏方,直到今天。

    一切順理成章,一切非同凡響,唯一遺憾的是計算失誤,大火燒毀了她的容貌,連帶那頭如雲的長髮也不見了。不過沒關係,這世上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補救的。她總是悲傷地問他:“我的臉成了這樣,你還愛我麼?”

    他說愛,很愛。視線投向帽筒上的假髮,濃烈嫵媚,傾瀉而下,曾經那也是別人的真發。

    他安慰她:“只要找到神璧,你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美,我保證。”

    那疤痕阡陌的嘴角漾起一個姑且能稱之為笑的笑,她在幻想著自己換上那張臉後的輝煌,而他卻萌生了一個念頭,希望把她的整顆頭都換了。

    當不完美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大概一切都能變得情有可原。他的人生是縫縫補補的人生,她需索無度,依著她的喜好,他的身體換了一次又一次,如同換一件衣裳。她熱愛的是他的這顆頭顱,這張臉。他還記得第一次冒險,腦子裡有殘存的意識,半開半闔的眼睛看見她欣喜地捧起他的頭顱,對他那具幼兒般的身體不屑一顧,甚至因為妨礙她通行,還踢了一腳……

    他微笑,溫柔地撫摸她疤痕虬結的後腦,“我們都在等,都在期待。只要找到合適的臉,就不用再吃那些骯髒的人肉了,從此安安靜靜變老。”

    可她卻並不贊同他的話,“風華正茂,為什麼要變老?”

    只要有了牟尼神璧,以它殺人無形的鋒利,可以讓一切天衣無縫。他們再也不怕耳後會留下難堪的蚯蚓線,不怕脖子上昭然若揭的接口。從別處奪來的部件都能合情合理成為他們自己的,什麼都能換,為什麼還要變老?

    他含笑看她,一貫縱容的態度,“好,你說不老就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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