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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牆根下,胡不言背靠冷壁大喘粗氣,拍著胸口說:“差點被你害死!這下看見你那情郎了,他有沒有說想你?”
她置若罔聞,握著劍隱蔽身形,探出頭去觀察街面上的情況,發現追兵確實都撤走了,才敢鬆懈下來。
骨頭都散架了,她拽下面具癱坐在地上,居然還有興致和他調侃:“他自然想我,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殺了我。”
“不盡然。”胡不言抹了把油汗,“你剛才聽見他喊你什麼了?不是岳崖兒,是葉鯉!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在他記憶里很重要,他認定你是葉鯉,而不是什麼波月樓主。”
崖兒對他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只慶幸這次運氣好。胡不言看了她一眼,托著腮嘆息:“純情的男人就是麻煩,給你個建議,下次就算落進他手裡也不用怕,跟他談情,對他撒嬌,你還有希望讓他對你網開一面。”
那微挑的眼梢下頓時飛出來一個媚眼,當然胡不言並不認為她是對他有意思,長成這樣沒辦法,微微流轉都像暗送秋波。
果然她的話還是硬邦邦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的塵土,“別囉嗦了,走吧。”
去哪裡?似乎無處可去。這趟赴險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親眼看見她跑了,不會再逼著蘇畫交人,波月樓暫時可以免於一難。
胡不言站起來,扣著十指掛在後脖子上,正想建議她乾脆跟他回方丈洲去,朦朧的小徑上走來一個挑燈的男人。這男人穿一身錦衣,袍裾上金銀絲勾勒的雲紋,在橘黃的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浪。燈籠圈口的小簇餘暉照亮他的眉眼,沒有稜角,溫潤如玉,對他們友善地淺笑著:“岳樓主離城好幾日,別來無恙吧!”
油頭粉面,來者不善。胡不言眯覷起眼,不動聲色把她撥到了身後,“熱海公子?”
盧照夜含笑說是,“先前宴上正在表演幻術,外面忽然震動起來,我還以為是術士的花樣,沒想到竟然是樓主。樓主是遇上什麼難題了麼?剛才那些黑衣人,正追殺樓主?”
一個從未見過真面的人,居然輕易就認出她來,看來這位熱海公子花在波月樓的力氣確實不小。崖兒抿唇笑了笑,“遇上一點小麻煩,不值一提。盧公子月夜挑燈獨游,真是好興致。”
盧照夜說不,“我是特意來請樓主的,既然路過我望江樓,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寒舍就在不遠,樓主若不嫌棄,請入我寒舍小坐,我有好酒款待貴客,如何?”
崖兒想了想,倒也好,反正本來就想去探探究竟,他既然相請,就順水推舟了。
她拱手作揖,“深夜叨擾盧公子,恐怕對尊夫人造成不便。”
盧照夜卻一笑,“哪裡,樓主是請也請不動的貴客。內子早就聽說過樓主大名,也知我委託波月樓辦事,常說要去拜會樓主。今日正好湊了個巧,我命人請她出來侍酒,還望樓主賞光。”
崖兒含笑點頭,想起盧夫人那張臉,心底不禁一陣惡寒。奇怪得很,照理說這樣的面貌是絕不願意輕易見人的,這位熱海公子竟還熱絡地打算請他夫人出來相見,也不和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胡不言對喝酒還是很感興趣的,他大聲笑道:“正好我跑得口乾舌燥,那就借公子寶地,以酒代茶。”
盧照夜笑得溫雅,比了比手,“二位請。”
不得不說,這位貴公子是個充滿詩情的人,那種精緻到骨子裡的情調,真不是什麼人都能仿效的。
小徑鋪滿落花,那花瓣大約是桃樹的,隨他袍角翩翩,繞足掀起輕柔的迴轉。王舍洲處處奢靡,但這條通往望江樓的路,卻如幽冥中的無底安逸,淡靄淒林中的一線希望般,那樣紮根塵世,又遠離塵世。
崖兒同胡不言交換了下眼色,胡不言眨了眨眼,“你瞧我幹什麼,怕我喝醉?”
這隻狐狸十分欠教,但又一點即通。她負著手佯佯而行,“沒錯,貪杯可是要受罰的。”
盧照夜回頭輕輕一笑,倒也沒說什麼。走了大約五十步,抬手指了指,“就在前面,望江樓前樓用作宴客,後面是我們夫婦日常起居之用。前面過於喧鬧,人多眼雜,還是後樓好,那裡安靜些,可以敘話。”
崖兒抬頭望過去,所站的地點不同,所見的景致也大不同。上次她飛檐走壁,並沒有留心周圍的布局,現在是帶著遊興而來,當然得好好欣賞一番。
當初熱海公子在王舍斥巨資興建亭台,望江樓是重中之重。樓有四層,翹角飛檐制式繁複,青瓦白牆朱窗,宮燈處處高懸。最新奇的倒還不是那樓,而是遮擋住半邊樓體的巨大桃樹。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樹,照樹齡來看大約逾千年了,枝葉紛披,滿樹繁花,原來小徑上的花瓣就出自於它。沉沉的,厚重的粉白映襯著畫樓,於是那樓也像這迷影重重的熱海公子一樣,變得優雅而深不可測起來。
崖兒嗟嘆:“盧公子是風流雅士,這府邸果然也別具一格。”
盧照夜甚謙虛,“萬丈紅塵,處處都是精緻的俗人。我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照著喜好點綴人生,樓主見笑了。”一面說,一面將人引上了漫坡。
一處露台的邊緣,傳出晚風吹動衣裙的聲響,然後便是濃郁的香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這香氣崖兒記得,正是盧夫人閨房裡用的薰香。她仰頭望,卻只看見織錦的畫帛隨風飛舞,樓上人慾上九天似的,半雙雲頭履幾乎臨空而踏。
不知胡不言見了那位夫人,會不會迸發出鮮花牛糞之感。他們有意慢行半步,聽見盧照夜溫柔又滿懷喜悅地招呼:“小情,看看我請了什麼人來。”
崖兒做好了接受視覺衝擊的準備,可繞過雕花欄杆,出現的竟然是一張娟秀的臉。五官不說美,至少端正。皮膚極好,吹彈可破的細膩,和那晚的猙獰相去霄壤。
崖兒暗暗納罕,但疑惑不做在臉上。只見盧夫人踩著蓮步姍姍而來,聽盧照夜介紹完,立刻露出滿臉驚艷來。
“這位就是岳樓主麼?哎呀,我對樓主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邊說邊往亭台內引,“樓主貴人事忙,我早前便想讓外子下拜帖宴請,可又怕樓主不得閒,便一直拖著沒辦。沒想到今日竟有這機緣,樓主屈尊駕臨,實在讓我們夫妻受寵若驚。”
如果說盧照夜的態度單純是客套,那麼他夫人便有些熱情過頭了。崖兒寸寸留心,盧夫人的幾次三番表親近,都被她不著痕跡地婉拒了,但擋得住手腳,卻擋不住視線。
盧夫人的目光肆無忌憚,與其說是仰慕,倒不如說是貪婪。仿佛狼遇見了獵物,利齒在唇下呼之欲出,稍不留神就會撲上來,一口穿透你的皮肉。
熱海公子對牟尼神璧的消息更為關心,儒雅的人,推杯換盞也沒有匪氣。敬過了一輪酒,便矜持詢問有關神璧的消息。
崖兒沒有作答,胡不言搶先插了嘴,“盧大公子不知道其中兇險,江湖上搶奪神璧由來已久,我們樓主因受公子所託,親自去了煙雨洲,也因這神璧的緣故,惹下了一身麻煩。我們樓主是講江湖規矩的,即便自己為難,也要為公子達成心愿,公子在酬勞方面可務必不能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