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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水銀越漫越高,照這形勢看,在金山銀海里打滾的王在上等人已經難以倖免了。這春岩城本來就沉進了水底,哪裡來這麼多的水銀?城裡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不能再等下去了,原先仙君倒很有興趣陪著崖兒冒一回險,現在看來事情越鬧越大了。塔底的水銀迅速在上漲,要不了多久便會漫過人的頭頂。如果無止境地升高,也許連整個城都會被淹沒。
他袖底的天岑化作一道流光,向塔頂飛去,長劍先至,人在其後。塔頂的人抽出玉具劍擊退了天岑的第一輪攻擊,垂眼看,那人白衣勝雪,烏髮如墨,輕盈的禪衣頂風而上,經緯縱橫纏綿逶迤,讓人想起他當初在屍林中御風逐鹿的樣子。心裡總有一點感傷,曾經那麼好的同伴,最後弄成了這樣。那段過往他曾經極怕回憶,因為無法面對走火入魔的自己。
後悔麼?是的,他真的後悔,所以長久以來一直在尋找回到過去的法門。這人世讓他太過厭倦了,什麼權勢錢財,都不是他想要的。據說孤山里藏著一面能夠自由操控時間的四象八角鑒,只要有了它,他就可以任意來去,不想發生的事不會發生,不願存在的人也會消失得乾乾淨淨。
安瀾執劍殺到了,天岑在他手中有千鈞分量。他的進攻還是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退路,劍氣夾帶著罡風狂卷而至,若不是他早就找回了前世的修為,真抵擋不住他的攻勢。
當初在甘淵,他也是這殺氣凜冽的模樣,仗劍立在碧波萬頃上,天邊綴滿了血紅的晚霞,他狠狠看著他,讓他出招。當時的眼神,齊光到現在還記得,可惜時隔多年,恨也逐漸消散,即便再次對決,安瀾的雙眼也是靜謐如深海,再也沒有什麼能掀起他的憤怒了。
天岑直指眉心,沒有理由躲避,便挺劍迎了上去。一時風雲變色,兩股強大的氣流對沖,震碎了錐塔的邊角。碎石往下飛墜,落進水銀海,濺起丈余的銀色波浪。塔頂上空電光火石,兩劍對壘,劍鋒與劍鋒交擊,“嚓”地一聲,瞬間迸出火花。面對著面,他試圖看出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安瀾木著一張臉,下手毫不猶豫。如果以往還能念及一點舊情的話,自從他和岳崖兒為敵後,這位仙君就開始護短。比起自己的女人,曾經背叛過自己的老友算得了什麼!
齊光苦笑,苦笑過後便是更凌厲的回擊,右手執劍,左手暗暗捏訣向他拋出攝心鎖。那鎖並沒有實際的形質,但可令人如深陷泥潭,難以反抗。
不過紫府君的萬年道行不是白得的,他自然有他化解的法子。結起兜率印打散了他的攝心鎖,那印是萬丈火焰織成的網,自上而下縱貫,要將他燒成灰燼。
是啊,三千年前愛寵被天火燒死,如今他也要元兇嘗嘗滋味。果然是心系那條小蛇,三千年前沒來得及周全,三千年後要繼續打這個抱不平麼?
前生的錯誤,凝成了今世的胎記。齊光眉心的硃砂忽然攲生,像盛放的花,舒展開了妖異的花瓣。
“你這麼喜歡那條蛇?”他唇角帶著獰笑,純陽真火勉強招架住了兜率印的餘威。他知道靠硬拼很難打倒他,唯有取巧,反正最終的目標不是他,只是那面八角鑒。
攻人必攻其軟肋,而聶安瀾的軟肋就是岳崖兒。
他反手將純陽真火往她的方向疾射過去,嘿然詭笑著:“歷史恐怕要重演了……”
動作誇張,聲勢也做得很大,和他近身纏鬥的人果真被分散了注意力。他怎麼捨得讓他的小蛇再被火燒一次?齊光看著他抽身相救,正好留下空隙容他觸動那面六芒星。
正在他伸手的剎那,一柄殺氣騰騰的紫劍到了面前,他揮起鐵爪將劍一斬為二,緊隨其後的青劍又向他咽喉襲來。他側身閃躲,只聽劍氣呼嘯而過,臉頰上立刻留下一串刺痛。顧不上去抹,那廂安瀾的掌心雷又到了。他生受了一掌,本來極地里的摧殘就讓他體虛得厲害,這一掌打得他心血灼然翻滾,再耐不住,從喉中噴涌而出,灑得石台上儘是。
有能耐就一掌打死他,他冷笑,在他劍鋒殺到前,一拳擂在了六芒星上。
石台碎裂,他也癱軟下來,可是石縫中綻出的光卻讓他欣喜若狂。八角鑒……有了它就能回到過去。他滿含希望看著那光越來越盛大,錐塔之下的水銀海翻滾起來,咆哮著向上奔涌。這時誰也顧不上找他的麻煩了,那條小蛇和她的手下正慌不擇路,安瀾要去救他們。
寶鑑懸在石台上方,蒼黑的八卦鏡,開啟中心的陰陽魚,應當就開啟了法門。他癲狂地運氣轉動它,如巨輪旋轉。盼望著一睜眼便回到過去,他還躺在屍林的草地上,日光從樹頂枝葉的間隙里透過來,溫柔地灑在他的胸膛上。
進入寶藏的入口,便是萬丈的深淵,向上看,看不見天頂。水銀已經沒過了最後一重台階,該跑的人都跑了,他想帶走那面八角鑒,雙手剛觸及,人猛地傾斜下來,整個空間像一個容器,容器放倒,水銀海也隨即橫流。
那一瞬他陡然驚惶,仿佛世界要翻轉過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像做夢一樣,睜眼便身在方外?他想逃了,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逃。這時空混亂了,錐塔橫陳,水銀與它平行。又是一震,塔尖不知何時到了他頭頂上。他想起來,這世界的一切都是顛倒的,孤山向海底生長,海水也在山眉上……
可是醒悟得太晚,萬頃水銀洶湧拍來,他被包裹進這密不透風的物質里。慌亂之中他揚手,將袖袋裡的東西拋出去,精魄飛速升空,消失在漆黑的夜裡。滑溜的、沉重的水銀漫上來,從他身上每一個孔洞湧進體內,填充了他的五臟六腑。有些話來不及說了,當然也不必去說。銀色的細流在他眸底旋轉,最終將他的瞳孔填滿。他閉上眼睛,腕上一隻彩雲環脫落下來,緩緩沉進了水銀海底。
春岩城底的變故當然不會只停留在下層,它形成一個共鳴式的震顫,一波一波向上傳達。整個城仿佛被安置在篩子上,眾人成了篩中的豆子,搖得天旋地轉。海水在咕咚作響,再用不了多久,這世界可能就要毀滅了。此刻大家還在一起,下一刻誰知道呢,也許會被洋流卷到幾里開外,陳屍在某片不知名的月光下。
正慌亂之際,聽見鮫王驚恐的叫聲:“他娘的,我們的祖宗活了!”
大家轉頭向水牆看去,那些蠟化的屍體開始真正邁開雙腿行走了。他們像一群失線的傀儡,你推我撞,最後將臉貼在那層屏障上,擠得五官變形,瘋狂地捶打水牆。
末日般窒息的氣象,又重現了春岩跟隨孤山一同沉入深海的過程。水牆會破麼?太乙鏡上方的漩渦已經不見了,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這個地下城裡,無法脫身。
周圍的建築在倒塌,鮫王大哭:“寡人的王國沒了!”
轟地一聲,傾泄而下的海水終於向他們湧來,仙君和大司命聯手築起屏障抵禦,但水太重,不可能抵擋太久。這時聽見悠長的低吟從浪尖上傳來,一隻巨大的眼睛出現在屏障外,是龍王鯨。眾人的手交握得更緊,見樅言搖首擺尾頂破那面氣牆,悶頭一挑,將他們挑在背上。龍王鯨的皮膚太滑,不易攀附,所幸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背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