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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蠍子嚇暈了,尾巴一軟,趴下了。

    有了藥引子,膏藥做起來沒費什麼工夫,從研磨到熬煮,半個時辰就製成了。

    油紙上滴了厚厚的一層膏子,瞿如托著盤兒進來。榻上的人還沒清醒,五官浮腫不見多大起色,只比昨晚略微好了一點。她走過去看了兩眼,“師父,他要睡到幾時?”

    無方說快了,掀起被子撩他的褲腿。膏藥隔火燻烤,待膏體軟化後,“啪”地一聲扣在了僵死的皮ròu上。

    他還在昏睡,師徒兩個百無聊賴,坐在廊下喝茶。天色眼見暗了,西邊推起了層疊的雲頭,一陣大風颳過,群鳥南飛,撲棱的翅膀發出巨大的轟鳴。無方問瞿如:“今天初幾?”

    瞿如搬動手指頭,一天一天數過去,最後一拍大腿,“該去十丈山了,今天是初一。”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著的年月里沒有經歷過感動,也沒有經歷過憂傷,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問她今年多大,她說不上來,年紀這東西,連個符號都算不上。反正就這麼過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飛煙滅。  

    所幸漫無目的的生命里,至少還有一樣是她渴求的。她轉過頭,看向遙遠的吉祥山,山體隱匿在雲霧間,山高不可望頂,那是蓮師的道場。從獲救那天起,她就想拜他為師,但因為身上煞氣不滅,總怕玷污了清靜地。也許再等等,蓮師雲遊去了,走個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來,她就去越量宮碰碰運氣,如果遇上蓮師心qíng好,說不定就收下她了。

    空氣里有細碎的水氣飛揚,一場豪雨如期而至,筆直的雨柱箭矢一樣she進糙叢里,濺濕了無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說要去塔周巡視。gān一行愛一行嘛,既然拿著俸祿,哪怕只有微薄的一點,也要盡心盡力。

    瞿如攔住她,“還是我去,師父守著小和尚。”

    無方詫然,“他不是和尚。”

    瞿如失笑,“剃了光頭,又在寺廟落腳,不是和尚是什麼?”

    說的也對,畢竟是從奴隸堆里撿回來的,脫了奴籍才能光明正大走出去。無方揣著雙手,眼看她呼嘯著衝進雨里。瞿如喜水,下雨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兩腳狠狠往泥潭裡一踩,濺起半人多高的水柱,澆得自己滿頭滿臉,然後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她嘆口氣,搖頭回到屋子裡。屋頂東北角的瓦片沒有蓋實,又滴答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轉回頭發現榻上的人醒了,正支著身子茫然四顧。

    她走過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傷,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搖頭,垂眼看手臂上纏繞的繃帶,勻了幾口氣,艱難地向她拱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沒有姑娘,我大概已經被監工打死了。”

    無方擺了擺手,道謝的話聽得太多了,她救人不是為了得人一句謝。

    倒杯水遞過去,“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榻上的人說:“我姓葉,葉振衣,東土人。這段時間一直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請問姑娘,這是哪國地界?”

    哪國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沒有國,只有十六城。你是東土人,聽說過南閻浮提嗎?這裡是鎢金剎土,閻浮五方聖土之一,蓮師的道場。”

    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個尋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剎土諸城,永遠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個世界。  

    他果然撫額,滿臉的不解。忽然驚覺自己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沒了,更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無方看著他,他眯覷兩眼,頰上皮膚水腫,底下有明晃晃的光,再配上錯愕的表qíng,真是慘不忍睹。她指了指他的腦袋,“頭頂裂了個大口子,不剃掉頭髮不好包紮。我知道你們中土人,講究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是此前xing命攸關,我想你的父母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他聽完了,呆呆頷首,無方讓他多休息,自己從屋裡走了出來。

    救一個人,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並未在無方心裡留下什麼痕跡。負手看檐外的雨,樓台在雨中杳杳的,雨勢太大,真擔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會轟然倒下來。所幸瞿如轉了一圈回來,說一切都好。無方告訴她人已經醒了,她聽了興匆匆跑進去,身上濕透的衣裳都沒來得及變gān……便宜那小子,底下風光大概一覽無餘了。

    果然聽見亂鬨鬨的驚呼,沒關係,她知道瞿如很喜歡那個硬骨頭的男人。鳥兒大了總要找歸宿的,妖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扭捏作態,看上誰就大膽示愛。越過貨比三家刨根問底,要是能一口氣睡了,那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她慢吞吞走進廚房,房樑上垂下來一隻鐵鉤,鉤子上還掛著半籃蔬菜。開地窖掏出上年儲存的臘ròu,小心翼翼切下一塊,撈起袖子開始做午飯。  

    振衣傷勢不輕,不方便上桌,瞿如像伺候產婦似的伺候他。無方坐在桌旁獨自吃飯,一面聽她邀功:“振衣哥哥你知道嗎,是我求師父把你救回來的……”一隻上古的鳥兒,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qíng這東西真是神奇。

    吃完了午飯小睡,一覺到傍晚。入夜前起來觀望,還在下雨,一時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她進房看振衣,他合衣歪在chuáng頭,不知道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反正半天沒吭一聲,應該是睡著了。

    瞿如破天荒飛針走線,來歷不明的灰褐色布料上,針腳粗壯得像扁擔。

    她湊過去,“fèng褲子?”

    瞿如抖給她看,不光有褲子,還有一件緇衣,“昨天我在地頭,看見阿時衣角的花繡得很好看,我試了一下,沒成功。拆的時候力用得大了點,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無方覺得沒什麼,他身上的衣裳都爛成一道一道了,不會嫌棄這件的。眼見時間差不多了,轉身道:“你留下看護他,我一個人去十丈山。”

    那可不行,瞿如扔下手裡的針線追出來,見她已經布好陣法,把舍利塔罩住了。  

    十丈山,無量海,在天極城以西,鎢金剎土的邊緣,如果僅憑雙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蓮師當初得知她要行醫,贈她一個金鋼圈,可以連通南閻浮提兩極。邁進圈裡,就是一片無垠的糙地,青糙依依,夜風習習,她打著一把鮮紅的油紙傘,頭頂盤旋著三足鳥,走到一棵老槐樹底下邁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斑斕的極光映照下,慢慢順著小路往前,剛到山腳就聽見有人在哭,一看是個黑胖的豬妖。她仰著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著個男人,斯文的長相,修長的身量,可惜一點活著的跡象也沒有,大抵已經死了。

    無方生平最討厭哭號的女人,有問題就想辦法解決,眼淚一點用處都沒有。豬妖的嗓門驚人,又尖又利,錐子似的直戳人腦子,她喝了聲“別哭了”,順利堵住了她的嘴。然後蹲下身,牽袖探傷者氣息……太微弱,弱得遊絲一樣。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會太顯著,但不作為,這人就必死無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開華蓋xué,向左右血海施靈力。一旁的豬妖似乎不能理解哪裡殺出了個程咬金,定定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滴。

    半空中的瞿如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有時候她的名號比無方還響,那些趕來求醫的妖魅未必認得靈醫本人,但見到瞿如,大都無條件信任。  

    所以眼前這個好看的女人就是靈醫吧?原來靈醫不是老嫗……豬妖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發呆,漂亮的姑娘人人喜歡,她的美艷出塵,愈發對比出自己的粗鄙。

    豬妖很有些委屈,qíng郎半死不活,自己又深受打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把撐在一旁的紅傘被風一chuī,篤篤滾出去兩步遠,連人家的傘都那麼富有詩意。

    她耷拉著嘴角問:“艷姑娘,他怎麼樣?”

    無方想盡辦法,只換來這人長長的呻吟,睜眼一瞥,倒下去就咽氣了。

    豬妖大哭:“死了?他qíng願死也不肯和我歡好!”

    無方看著她涕淚滂沱,想起上次的麓姬,心裡不免有些猶疑。再探病者的元宮,渺渺茫茫,竟然沒有半絲殘魂余魄的痕跡。

    第5章

    近來是怎麼回事,接二連三遇見這樣的病症,裡面總有些緣故吧!

    豬妖還在撕心裂肺地哭,看來傷心頗深。她說這人寧死不從,不從才讓人更加牽掛。豬妖和上次來的麓姬不一樣,麓姬生得貌美,轉腳就能遇到愛。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圓。能吃得下她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愛,難免感傷,無方靜靜聽她哭了一陣才詢問:“為什麼不早點帶他來無量海?病到這種地步,應當已經病了很久吧?”

    豬妖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不是來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時間。艷姑娘啊,我的qíng路坎坷,三個月沒碰他一指頭,現在想想真後悔。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我知道他脾氣大,可也不能一不高興就死了吧!他總嫌我丑,上個月我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他還對我笑呢,誰知晚上就糊塗了。我背著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剛到這裡,他便斷氣了。”

    無方從她混亂的描述里聽出些端倪來,又是相處三個月,又是無魂無魄的行屍走ròu。她做靈醫很久,鬼魅見得不少,照理說多玄異的病症都不會讓她驚訝。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個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她隨口勸了豬妖兩句,“節哀順變吧。我剛才替他把脈,發現有異象,請問姑娘,他在發病前是否遭過襲擊?”

    豬妖漸漸平靜下來,想了又想說沒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dòng府里,他根本沒有機會出去。”

   

    “可是我發現他的神魂早就沒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潛入過你的dòng府?”

    豬妖嗷地一嗓子,“難道有人試圖染指他?艷姑娘你幫我看看,他的處子之身還在嗎。”

    無方笑得無力,“男人的處子之身是驗不出來的。”

    豬妖飽受打擊,回手撫摩男人的臉頰,喃喃道:“我對你一往qíng深,你卻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那個人是誰,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你這一死,是為了報復我囚禁你嗎?”

    無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我說的魂魄沒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從哪裡來?”

    豬妖嗚咽著說:“九yīn山,離這裡太遠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又是九yīn,和麓姬的出處一樣。這些年南閻浮提一直很太平,妖魔各行其道,如果九yīn山真的出了個會吸人魂魄的妖怪,那麼這三界內的生靈就都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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