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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頭看,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星輝璀璨,一如過去百年一樣。人既死,後面的事就不和她相gān了,她站起身,拾起道旁的油紙傘,先前天極城大雨如傾,走了這一路,傘都還沒gān。她重新將傘搭在肩頭,向石碑漫行而去,豬妖抬眼時她已經走遠了,只餘一個婀娜的身姿,供她瞻仰。
她匆匆叫了聲艷姑娘,“我這小qíng兒的屍首會不會屍變?萬一爬起來追我怎麼辦?”
妖也怕鬼嗎?無方很想告訴她,她的小qíng兒就算屍變,恐怕也沒有興致追她。不過礙於好修養,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找個地方把人火化了。我對他的死因很好奇,倘或燒完之後有異象,還請姑娘一定來無量海告訴我。”
她隱入結界,霎時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豬妖背起屍體,打算尋個風水寶地架柴火,迎面遇見個細長個頭的女人。女人指尖捏著訣,嘴裡念念有詞,正驅使十幾隻碩鼠抬人過來。豬妖都看呆了,沒想到老鼠有那麼大的力道,腦袋頂上扛著木板,木板上還躺著人,一溜煙過去,把她閃了個大趔趄。
無方接診期間一直很忙,因為半月才開一回門,慕名前來的病者總是絡繹不斷。她擅長治妖,更jīng通鬼症,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軀殼,或是身上無端出現異狀,終可以從她這裡找出首尾來。
一個狐女踏進她的診室,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禮。
“我最近總是心慌,提不起jīng神,三天前生了一場病,清醒過後發現長了這個。”狐女跽坐在席墊上,撩起袖子露出了瑩潔的手腕,“起先以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可是任憑怎麼施法,都消除不了。我擔心有邪祟入體,特地來求艷姑娘為我診斷。”
無方只看了一眼便問:“姑娘最近是否有至親過世?”
狐女呆了一下,低頭說:“是我娘親,一個月前坐化了。我那時不在她身邊,現在想來……真是悔恨不已。”
世上有一種感qíng,是親人之間的牽絆,沒有私心,跨越生死。無方無父無母,有時候也很羨慕這些被爹娘深深愛著的孩子。
她牽起她的袖褖,掩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不必憂心,這不是病症,是姑娘的福氣。不論人和妖,活著時都有三魂七魄,歸yīn時魂魄齊全,才好踏入輪迴。但世間總有牽掛,有些亡者願意犧牲一魄,保護最割捨不下的人。姑娘腕上的是血線,危難時可以救你一命,待事qíng過後,這條線自然會消失的。”
狐女很意外,隔著衣袖握住腕子,“艷姑娘的意思是,我娘親的一魄化做了這根線嗎?你先前說魂魄齊全才能轉世,如果不全,會怎麼樣?”
桌上的油燈閃爍,幽幽的光落在無方的眼角,她調開了視線,“缺一魄,下輩子會變成傻子。”
狐女愣住了,臉上的神qíng逐漸從驚異轉化為哀傷,終於哭起來,哽聲問:“姑娘可有辦法,替我把這一魄還給我娘親?我已經長大了,有能力自保,不必她做這麼大的犧牲。變成個傻子……我娘親活著的時候何等聰明,我不能讓她淪落到這步田地。”
雖然她也很為這對母女感慨,但超出她能力範圍的事,她不能做。
“送出的一魄要歸位,必須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獄。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負你娘親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後哭著離開了,無方送她到門口,青石路兩旁搖曳的燈籠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長。一旁的瞿如興嘆,“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無方轉身回屋,邊走邊道:“清明將至,你好好準備,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這時候她是最寂寞的,有個墳頭可以祭拜,也好過來歷不明。
“師父什麼時候回東土看看吧,再去尋訪一下那座城。”她討好地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遊,說不定會有新發現。”
無方並不這麼覺得,漫山遍野的屍體,腐臭直上九霄。雖然她是個煞,但對於這種場面,她一點都不懷念。
她揚手一揮,面前出現波光一片,透過這波光,可以看見結界外的一切。天極城bào雨不休,振衣還在chuáng上躺著。視角轉到十丈山下,石碑前來了一頂轎子,轎外站著容貌秀麗的女人,轎簾打起來,裡面是個昏昏yù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鏡像,覺得事qíng好像越來越莫測了。
“yīn山恐怕要出亂子。”她蹙眉道,“我窺不破裡面的玄機,為什麼病的都是年輕男人,為什麼個個無魂無魄……”
瞿如看向那條深遠的石板路,“又來一個?”
她點頭,“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這個病症,我可能要往九yīn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狀,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她在剎土行醫多年,從來沒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連三發生這種事,實在敗壞她的名聲。也許是她多疑,總覺得暗中有人在促成這一切,或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轎子裡的人進了結界,她早已在門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說什麼,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廢棄的軀殼。
瞿如眈眈看著她,見她在錯綜的光影里直起身,艷麗的臉龐上浮現肅殺的氣象,“你們可是從九yīn來?”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們從衡石山來,不過距九yīn不遠……靈醫看,他還有救嗎?”
她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追問病人的出處,“姑娘和他相處的時間有多長,是否正滿三個月?”
這種問題涉及隱私,對方顯然不想回答,模稜兩可支應著,直到無方揚言要謝客,她才如實相告:“確實正滿三個月。他的出處我不便告知靈醫,總之我們是兩qíng相悅,和那些yín奔的不一樣。”
看來九yīn山附近擄掠男人的女妖不少,無方回身看轎子裡的人,“姑娘聽我一言,實不相瞞,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樣,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費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請告知我實qíng。究竟是染疾,還是其他緣故造成的,我會查個水落石出。”
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qíng人死得莫名其妙,難道不想追究嗎?誰知這女子一反常態,敷衍著說應當是舊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罷拱手告辭,糙糙把轎簾往下一放,指揮轎奴把人抬走了。
瞿如側目不已,“兩qíng相悅為什麼弄得做賊一樣?死活也不問了,真不是偷人偷來的嗎?”
無方嫌她粗鄙,“說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覺得是妖女們顛鸞倒鳳的時候沒拿捏好分寸,一個個如láng似虎,把人折騰死了。”
無方翻著白眼進屋,關閉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診了,事qíng太蹊蹺,必須先理清來龍去脈。
“九yīn山在剎土西北,不屬於閻浮。可惜蓮師不在,否則可以討他個主意。”她轉過頭來問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嗎?一向在誰的管轄下?”
瞿如站在燈架上,歪著腦袋說:“閻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沒有去過,不過知道九yīn山在梵行剎土。聽說以前有金剛看護,後來金剛涅槃,那片剎土逐漸變成了穢土。yīn山荒糙遍野,多異shòu,血蠍就是產自那裡……如果沒料錯,現在是魘都的地界。魘都里有個萬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嬰兒。每逢月圓之夜滿城兒啼,剎土妖鬼個個聞風喪膽,師父應該聽說過他。”
第6章
魘都的惡名人盡皆知,烏金剎土距離它太遠,其實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去。然而三人成虎,傳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個活地獄,魘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無方以前對那個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惡,從別人嘴裡聽說,也不過一笑了之。可是近來的病患實在太古怪,讓她覺得無能為力。如果不去尋根問底,可以預見接下來帶屍尋訪的人會更多。就像瘟疫爆發,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終會全軍覆沒。她是個好面子的人,醫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張臉,如果這張臉沒了,那她想脫胎換骨的願望也就幻滅了。
“為什麼全是男人……”她數著菩提慢慢踱步,“半個月來沒有一位女患者,難道這病傳男不傳女?”
瞿如十分想當然,“如果罪魁禍首是魘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盤大棋。把方圓百里內公的都禍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嗎。到時候他一枝獨秀,霸占群芳,別說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薩都沒他那麼逍遙。”
無方聽過之後,覺得話糙理不糙,事qíng的真相有千萬種,猜測得雖不靠譜,但誰又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著腦袋說,“走shòu和飛禽,兩者之間更是有巨大差異。”
無方失笑,“說不定白准也是飛禽。”
瞿如卻說不可能,“飛禽不喜歡占山為王,也gān不出吃孩子的事來。”
真相要探究,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麼容易。魘都確切的位置誰也說不上來,無方回天極城後找來閻浮圖志,無奈並沒有相關魘都的任何標註和記載。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來求醫,到時候再打聽去九yīn山的路徑。只要到了九yīn,魘都也就不遠了。”
瞿如倒有點慶幸,如果現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個月,振衣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屆時不管他是留下看塔還是離開,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過後,天光晴好。無方站在舍利塔下仰頭看,塔頂經過bào曬,灰瓦的顏色逐漸轉淡,只有背陽的這面,依舊是大塊深邃,陷在yīn暗裡。里長說話算話,定好的雨後修繕,錢款撥下來了,請了十來個匠人和泥上塔。她看著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會兒,回屋裡照看振衣去了。
畢竟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兩天,恢復起來很快。她一聲不響坐在chuáng前為他把脈,半晌收回手道:“脈象平穩,再過三日應當可以痊癒了。”
振衣臉上的浮腫緩慢在消退,漸漸能夠分得清鼻子眉眼了。還有他的皮膚,淤血散盡露出本來的顏色,雖然間或夾雜血絲,終也有徹底好轉的時候。現在看來,面目應當是很過得去的,非但不醜,還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謝,頭上的布帶拆除了,露出fèng合的針腳。自己走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來我剃光了頭髮,是這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