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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緊了領口匆匆前行,從羅剎居所前經過,眼尾掃見那些鬼魅紛紛看過來,還好,除了剛才那兩隻,沒有新的羅剎加入。棧道盤旋,向上無門,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這裡,這裡是羅剎的聚集地,萬一鬥起來,她勢單力薄,勝算全無。
萬籟俱寂的時候,聽力便出奇敏銳,她聽見身後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也做好了準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途徑一個dòng口時,忽然從裡面伸出一隻手來,把她拽了進去。她驚得幾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dòng門外那對羅剎夫妻出現了,她問路時他們還穿著衣裳,丑是丑了點,至少有個人樣。現在腰上只圍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聳,不同的體形,同樣長到比例失調的雙腿。男的嘀嘀咕咕“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女的氣得哧哧喘,掄起手裡láng牙棒一指,“追!”
兩隻羅剎箭矢一樣,照著他們認定的方向急馳而去。緊貼岩壁的無方見他們走遠才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問救她的是誰,那人拽著她朝dòngxué的更深處疾走,她甩又甩不脫,朦朧中見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嗎?”她幾乎要哭出來,另一隻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問,“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說話,腳下走得更急了。她心裡沒底,一再追問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無方一頓,側耳聽見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又轉了回來,她感覺煩躁,不願意再躲避了。既然這山dòng夠深,只要手腳俐落,應當不會引起其他羅剎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轉身擺出格鬥的架勢,黑袍褪盡,白衣獵獵迎風相向。這千年來她沒有開過殺戒,現在既然不再執著於修行,那麼就沒有事是她不能gān的。
她清喝一聲,十指化成利爪,追趕來的那對羅剎夫妻看見幽光中央徒然出現一個白衣厲鬼的形象,居然嚇了一跳。眯著獨眼細看,那煞bào走啦,兩眼血紅,要吃人似的。他們收住腳詫然對望,男剎問:“來不來?”
羅剎女有點猶豫,順便一瞥,發現黑暗中還有個人影,她嘿了聲,“鮮ròu!”
於是男剎調轉了方向,打算沖黑袍鮮ròu下手。他嘴裡喊著“哇呀呀”,尖牙bào漲出三寸長,甩開四肢就撲上去。結果對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後的男剎大張著獨眼,牙齒稀里嘩啦全碎了,羅剎女瞠目結舌,再也顧不上鮮ròu不鮮ròu了,把láng牙棒往腰間一別,叉起男剎就把他拖走了。
一場戰鬥一掌終結,擺著架勢的無方忽然發覺自己的雄心有點多餘,訕訕收了功。他又來牽她的手,她順從地跟他走,山dòng深處和她想像的不一樣,沒有變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來。原來這山dòng是個通道,通道的另一頭,連著外面的世界。
一腳踏出來,再也聞不見腥臭的味道,空氣清冽又純淨,她想自己終於回到陽世了。
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還記掛她。這麼多的離奇和兇險,讓她心力jiāo瘁。以前在無量海邊清閒地坐診替妖鬼看病,何嘗想到自己會深入這種地方。相較起來梵行剎土一行,簡直就像遊山玩水,充滿了平順和安定。
她劫後餘生,慶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長出一口氣,“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條手臂僵了下,倒並未抽出來,低低的嗓音里滿含無奈,“師父,你好像認錯人了。”
第56章
“你……振衣?”她倉促鬆開手,為剛才認錯了人,感到一陣尷尬。
但事qíng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道已經不在三千世界內了嗎?她找遍剎土都沒能掏挖出來的人,最後居然出現在這裡。這是否是種預兆,她會像他一樣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剎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哀於現狀的被動,又對一切感到懷疑。一個曾經向她捏造背景矇騙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難說。況且這地方太古怪了,以目前混亂的狀況來看,她甚至無法判斷面前這人的真偽。所以反應太過激烈,絕不是明智之舉,她只是表現出了微微一點納罕,“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一直沒有你的下落。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對她迅速撤回手的態度隱隱感到失望,但還是勉qiáng擠出個笑容來,“裡頭的因果,說來話長……羅剎鬼國只有永夜,沒有白天,我不知道自己來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先前聽兩個鬼族議論,說水獄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沒想到半道上遇見了你。”他說完,兩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臂,身體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師父……能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如果沒有人出現,我可能真的要瘋了。”
他的話,她姑且也就一聽罷了。看看四周,荒煙漫糙無邊無際。再回望來時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聳入雲,那山崖是沒有任何稜角的,像一面光滑的牆,無盡向上延伸,把天一分為二。
她開始飛快回憶,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這麼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無頭緒。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進找到同伴的慶幸里無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壓在她臂膀上,她輕掣了下道:“我對你失蹤的前因後果很好奇,那天婚禮的經過,你能詳盡同我說一遍嗎?”
他逐漸冷靜下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讓她坐。因為羅剎太多,不能點火取暖,兩人便抱著膝頭,像兩個落難的孩子。
他勻了口氣,慢慢說:“我頂替你上了魘都的花轎,進城後不久就被識穿了。白准下令把我關進柴房,我以為麓姬會帶人來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後來聽見外面騷亂起來,本想找機會逃出去,無奈有偶把守。等了一會兒,嘈雜聲到了門前,我想總算有救了,誰知道忽然挨了一悶棍,等醒過來,就在這裡了。”
其實說和沒說沒什麼大區別,無方靜靜聽著,心思卻飄到了那句“關進柴房”上。
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老妖怪,聯合璃寬茶把自己的牢獄說得多麼高大上,什麼天牢,什麼寒淵,沒想到就是一間柴房!混帳東西啊,如果不是遇見振衣戳穿,她到現在還蒙在鼓裡。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這個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想做霸主,難度很大。他又想給自己貼金,又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最後只能靠虛張聲勢豎立形象。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來,如果當初認命嫁給他,就沒有今天的波折了,現在應當很快樂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窮,不嫌他負擔重,可以和他一起養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經沒有機會了。
振衣見她無端發笑,古怪地叫了聲師父,“你怎麼了?”
“哦……”她整整臉色說沒什麼,“究竟是誰把我們擄到這裡來的,你知道嗎?”
他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其實我當初入師父門下,隱瞞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鶴鳴山學藝不假,因為我一出生,我母親就死了,父親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發願,讓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並不叫葉振衣,葉是我母親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làng閻浮之前,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現在看來……”他苦笑著搖搖頭,“我想盡辦法試圖逃出去,可每次都失敗,我根本找不到離開這裡的法門。這地方是羅剎王的庫房,所有他覺得有必要的東西都收藏在這裡,起先是我,然後是你。”
無方蹙眉,心底一片驚濤駭làng。他的名字已經和墮落生冊對上了,看來這點是無誤的,那麼接下來就是更大的難題。
“中土前兩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這個明玄不是你。”她說得極慢,目光細細在他臉上流連,“明玄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這個意生身究竟是你,還是現在君臨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懷疑,略頓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殺我,所以要關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來,讓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聽一個奇異的故事,過去千年裡,無方從來不懂得權力的妙處,因此也不明白羅剎王,為什麼有興趣到中土當皇帝。
“妙拂洲被收編時,蓮師明明進了羅剎王的身體,以號令眾羅剎。很多羅剎女都成了空行母,為什麼偏偏羅剎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著嘴角,很長一段時間不見光明的緣故,臉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歸鎢金剎土,是兩萬年前的事了。當初蓮師雖為羅剎王剃度,但顯然沒能渡化他的全部。現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裡變成第二個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羅剎王國。”
無方聽完,抿唇不語。從他失蹤起,很多事qíng一直像蒙著一層窗戶紙,叫人云里霧裡。如今忽然戳破,內qíng看似不合理,但一樁一件又能夠串聯起來。她不敢判斷他說的是真還是假,猶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還說得通,抓我gān什麼,我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他聞言一笑,“師父到現在還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嗎?‘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他要瞞騙上蒼,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為他護駕,就算他是個鬼,也會被當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驁不馴,難以降服,如果沒有師父做要挾,你猜令主見到他後會怎麼樣?會不會一拳打死他?”
他這一番話,把無方說得愣住了。她想過令主是蛇、是兔子,卻從來沒想過他會是麒麟。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輔佐,不怕弄得亡國嗎?不過現在回憶起來,他以前好像確實說過,說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來平衡天下的利器。
這樣想來,錯不了了。她捧住了臉,記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動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進去,蹄子挫地,能在她書案前挫出個坑來。張著鱗鬣,咧著大嘴,趴在泥潭邊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樣,也可以無fèng對接。
她仰起頭,深深嘆了口氣,“我要回去,不能讓他受羅剎鬼牽制。”
明玄抬眼看她,“師父和他……已經修好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舊點頭,“原本明晚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兒才擠出個笑容,“那我應當恭喜師父,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做那些無用功。”他落寞下去,垂著頭,心裡陣陣泛起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