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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長得是否過關,得看他沒有頭髮的樣子。他穿著瞿如給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緇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顆光頭,果真很像和尚。
無方以為他傷懷,生硬安慰道:“過不了多久就長回來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個,男人的樣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來傳聞中的剎土靈醫,就是姑娘。”
無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沒睡著?”
他說:“我是眼睛腫得睜不開,並不是睡著了。當時又覺得偷聽你們說話甚為尷尬,所以就沒出聲。”
無方思量了下,剎土靈醫也沒什麼丟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為你沒有來過南閻浮提,也不會聽說過我的名號。”她推開窗戶,用瓢兒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澆窗台上養著的那些花。天極城四季如chūn,因此花卉常開不敗。一陣風chuī過,淺淡的花香飄進屋子裡,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氣。
振衣似乎有些掙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問我的來歷嗎?”
在無方看來,他不過是個被打成重傷的奴隸。她救過他則罷,至於裡面隱含的內qíng,她並沒有興趣了解。
實話實說,好像太不留qíng面了,她禮讓了三分,“我曾經問過監工,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上次詢問你,你只說你是東土人,我知道的,僅限於此。”
他卻慢慢搖頭,“我是東土人,這點屬實,但在淪為奴隸遭人販賣前,我師從鶴鳴山。”
無方吃了一驚,“原來是位道長?”
千年前她剛成形時,曾經被一個道士追著打,這個恐怖的記憶一直延續到現在,至今對道士滿懷畏懼。他們有道行,能窺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過著無憂的日子,難道因為救了這個人,一切要起變化嗎?
她心裡高牆漸起,“你會驅妖,那麼法力應當在妖魅之上,怎麼會淪落至此?”
他閉了閉眼,話語間浮起滄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極二年,長安城中有貓丕作亂。我那時隨門中師兄弟捉拿貓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著了貓丕的道,被吞噬了修為。”
無方邁近半步,袖籠里的雙手握成了拳,臉上卻含笑,“就算修為散盡,降妖的本能還是有的。那麼依道長看,我是什麼妖?”
閻浮提本來就是個人和妖並行的世界,蓮師在收服剎土前,這裡是羅剎鬼國。後來經過教化,才有了男為勇士,女為空行母的淨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無處安頓,全數讓它們皈依又不現實,於是蓮師把天極和周邊諸城劃分出來,為妖魔提供容身之處,也免他們闖進娑婆世界禍害人間。
所以到了這片土地上,隨便遇見個人就可能是異類,這位以捉妖為己任的道長,豈不是要忙壞了?
本以為他會懂得迂迴,畢竟命是人家救的。結果他並不買帳。
他蹙眉審視她,“姑娘周身煞氣縱橫,來路不善。”
無方被他逗樂了,“說得沒錯,我的確來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嗎?在海之中,島上遍地惡鬼,以人為食,我就來自那裡。”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舊搖頭,“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氣,也是純粹的。”言罷一笑,“妖魔的來路,無非那幾種,化成人形後的路卻有千千萬萬。你的選擇,和你將來的結局息息相關,靈醫濟世,即便救的是螻蟻,也是積德行善。”
滿口大道理,聽來倒真像個修道的人。無方轉過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輕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號,還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過命裡帶煞,自小被寄養在鶴鳴山罷了。葉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沒有道號。”
無方哦了聲,想必是個半瓶醋,學藝不jīng跟師兄們下山降魔。結果敵不過那貓妖,被吸走了修為,販賣到這裡當了奴隸。這麼想來還真是命裡帶煞,命不好得很。
他帶煞,她就是煞,所以誰也別嫌棄誰。無方側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應該報答我?”
振衣立刻長揖,“姑娘說的是,救命之恩,當以命相報。”
她抬了抬手,“我不要你以命相報,就做我的徒弟,拜我為師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沒了,不能再靠捉妖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長,授予你,你以後就不怕餓肚子了。”
他沒想到她會提這個要求,一時有些怔愣。
“怎麼,你不願意?”她見他無動於衷,有點不高興,“多少妖魔想拜我為師,我都婉言謝絕了,現在給你這個機會,你不該感恩戴德嗎?”
反正不知他是出於報恩的考慮,還是真覺得自己需要這門手藝,掙扎了一下,最終屈服了。
中土人講究男兒膝下有huáng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艷姑娘為師,一日為徒終身為徒,他日必發揚本門,以報師父授業之恩。”
當初她收瞿如,不過她叫一聲師父,自己答應一聲就禮成了。現在振衣這麼一本正經,無方很欣慰,覺得他態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發揚不必,清白為人就好。你也用不著覺得委屈,我長你千歲,做你師父綽綽有餘。”頓了頓問,“當初你為什麼敵不過貓丕?它壽終之前要吃貓續命,最後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慚愧,低頭說是,“它化人後不住央求,手裡還抱著孩子。當時孩子哭鬧,我閃了閃神,就……一敗塗地了。”
無方不由嘆息,妖和煞,其實都是冷qíng的,大多不通人xing。孩子落到他們手裡,本就危險至極,他居然會因為孩子打算饒恕貓丕,可見這些年的鶴鳴山是白呆了。
“對妖來說,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你被那隻貓丕害得這麼慘,不想討回公道麼?”
他略沉默了下,語氣無奈,“我在顛沛時聽說,貓妖被師門逐出了長安,師兄追趕至鹹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yīn山。九yīn在閻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無翅,去不了那裡。否則一定手刃此妖,報了這深仇大恨。”
他靜靜說,她靜靜聽,心裡只是詫異,世上的巧合真多,近來撞到一處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詐,然而他眼神堅定,心沉似鐵。
她不再多言,讓他好好養傷,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後面追問:“從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門了?”
無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嗎,我替你辦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淚,“師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這位師弟的。”言辭里聽出了垂涎yù滴的味道,真叫人為振衣的將來擔心。
其實無方收他為徒,原本有另一層用意。無魂無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誘餌,也許能引蛇出dòng。結果鬧了半天,他和yīn山也有淵源,那麼一同前往,應當是合qíng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兒該辭去了。這一走不知耗時多久,佛塔無人看守,萬一佛骨被盜,就真白費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業業了。
第7章
如果直接遞辭呈,里長會因沒有人接手而勸她再守一段時間。畢竟這活兒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長xing,有足夠的能力應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誘惑的不多。當初她能上任,全因蓮師舉薦,所以要在短期內找到合適的人選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鶴,很不起眼。矮矮的個頭,鼻樑上長滿雀斑,如果掉進人堆里,篩上幾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從官道那頭過來,走到衙門口站住了腳,手壓腰刀的衛士看見她,咋咋呼呼叫了聲小史,“你上衙門來做什麼?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沒有作答,走進高而狹窄的木門前,身形一晃起了變化。目送她的衛士驟感驚慌,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後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兩人,那身形高挑纖細,兩手便掐得過來的柳腰輕擺,邁過門檻時裙角飄拂,一閃就不見了。
接見她的里長自然也嚇得不輕,問她是何人,她簡單表明了身份和卸職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實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極城逗留十日。十日內請里長稟明城主,儘快找人接替我。”
里長還在發愣,她告辭退了出來。出得門檻,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她已經不記得艷無方上次出現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頭,她從集上走過,魔魅的相貌太出眾,引得眾人側目不已。沒有誰認得她,不久連那個守塔的阿鶴也會被忘記。無方想,如果能從魘都平安脫身,就找個山dòng住下來靜心修行,等蓮師返回剎土,便上吉祥山拜師。出身選擇不了,常懷一顆祈願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cháo錯身而過,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細語:“好好享受這日光吧,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她一驚,回身張望,人來人往,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錯覺。
“奇怪……”她喃喃,難道還有別人知道他們要去九yīn山?瞿如原形時候的臉是平板的,沒有鼻樑。她呆滯的大眼睛看向她,張嘴怪叫了聲“瞿如”,拍動翅膀,衝上了雲霄。
振衣立在廟門前等她們回來,他的傷基本已經痊癒,可以自由走動了。褪盡浮腫的臉,五官深刻,無方很喜歡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樣。不平庸,難免氣勢凌人,有時候她會生出奇怪的錯覺來,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覺得他有反骨,將來必不服管。
當然相處這麼久,他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年輕的公子忽然面對絕色,又驚又慌不知如何是好。無方踏上石階揶揄:“怎麼?不認得為師了?”
他站在高處,她在山門外,仰起的臉,在陽光下變得玲瓏剔透。振衣很尷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yīn山南北五千由旬①的地圖,魘都在yīn山以北。瀚海東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羅城的地貌。”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她也曾擔心,看先前那些陪同來的女妖,好像沒有一個願意說出實qíng,想請她們指路,必定諸多推諉。既然有地圖,那就好辦了。她把圖接過來,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羅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過鐵圍山,山的那邊就是另一重梵行剎土。
她的指尖在山巒疊嶂上輕輕摩挲,“原來魘都離酆都這麼近,難怪那裡常年沒有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