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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家從台下爬上來,抓住了令主的褲腿,“主上……”
“照柿啊,”令主蹲下來,湊在他耳邊叮囑,“本大王不在,你要好好帶領全城。”
大管家說不,“屬下的徒弟完全能夠代替我管理全城,我要追隨主上,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令主很為難,“我比較信得過你……”
大管家的臉上顯現出了固執的痕跡,“主上別忘了,您欠著我六百八十年的工錢,因為數額龐大,屬下必須跟著您。”
這下令主沒有對策了,雖然他連命都是他給的,但令主是個比較正直的人,一向把偶看成獨立個體,而不是他的附庸。債主追著跑,天經地義,令主沒辦法,只好點頭答應。
“有事說事,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令主振臂一呼,偶們終於安靜下來,等他給出個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案。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面孔,慈愛地一笑,“我會經常給你們寫信的。”
就這樣?偶人們集體傻眼。再想大哭,月台上忽然放she出萬道金光,光的最中央,藏臣箭徐徐降落,停在令主面前。令主單調沉悶的黑袍像冰雪一樣消融,褪盡後露出jīng壯魁梧的體魄,和驚艷叢生的面龐。倏忽一個轉身,幻化出最華美的衣袍,發上的纓穗伴隨凌空的烏髮翻飛,那烽火璀璨的寶相,令所有人不敢bī視。
令主不是老妖怪,眾偶鬆了口氣。然而得見令主的真容時,便是他與魘都告別之日。大家來不及讚美他,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灰濛濛的天宇盡頭,徒留滿城的偶人,如喪考妣,痛斷肝腸。
第55章
很大的流水聲,仿佛萬丈高空奔涌而下,撞擊地面,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臉頰枕著石板,背後貼著山岩,無一處不在共震。她艱難地翻個身,發現自己能動了。大口的喘氣,終於從地獄裡爬上來似的,到現在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想不明白,怎麼會做那麼可怕的夢,餘悸一直纏繞心頭,心臟陣陣收縮,慌張,口gān舌燥……她困難地吞咽,嘗試慢慢放鬆自己。好了、好了,手腳有了知覺,她想自己一定是給魘著了,也或者是因為日有所思。無論如何,醒過來就好,她一度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白准,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約定了。
天已經亮了吧?她應該躺在重席上,昨夜忙到很晚,沒有回chuáng上……眼皮千斤重,要掀起來,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氣。奇怪,她暗暗嘀咕,為什麼觸目的屋頂黑dòngdòng的,是嶙峋的岩壁?她心頭作跳,身上卻變得輕鬆。站起來四顧,極度陌生的環境,一時讓她如墜雲霧。
巨大的平台,切割出無數方形的池子,一個連著一個工整地排列。她身處的位置,是縱橫jiāo錯的堤壩中的一道,堤壩兩掖碧波dàng漾,厚重的水底有yīn影飛快掠過,像空中的飛鳥。她有些忌憚,向後退了半步,堤壩很窄,又邁到了另一方水池的邊緣。她收勢不住險些摔下去,揮著兩手好不容易平衡住,忽然轟地一聲,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làng,有東西從池底竄了起來。無方悚然,料想應當是個怪物,然而卻是一張美麗卻懵懂的臉。她耳飾明珠,海藻一樣的長髮用珊瑚別住,好奇地仰面望她。無方打量她,她有飽滿的額頭和略顯青灰的皮膚,她的唇是粉色的,一雙貓般的眼睛,面對兩壁火光的刺激,縮成細細的一線,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無方知道,這是五十洲的鮫人,曾經生活在寬闊的水域裡。風雅的公子和小姐們,夜間在水榭上吟詩酬唱,鮫人便在水裡靜靜遠望。上次他們去雪頓山,也見到有鮫人趕來共赴盛宴。五十洲的鮫人和南海鮫人不同,他們熱qíng奔放,也更自由灑脫。
“你……”她看看四周,“為什麼會在這裡?”
問完了覺得好笑,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嗎。
鮫人不說話,大多數鮫人的舌系帶和舌尖粘連,他們欠缺說話的能力。無方以前沒有和鮫人打過jiāo道,但知道有例外,希望能從她口中探聽到些什麼。很可惜,她不是那個例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方有些失望,覺得自己可能闖進了鮫人的世界。結果她的兩手忽然從水中抬起來,攀住了池子的邊緣,指間有蹼膜,腕上有鎖鏈。無方怔了下,心裡的恐懼愈見碩大,不能再停留了,她退後些,在鮫女的視線里跑向堤壩盡頭。
噹噹當……外面有打鐵的聲響。平台的兩旁石壁上cha著火把,那火把發出的光是藍色的,光到之處,一切詭譎莫測。高一腳低一腳向前奔跑,細碎的沙礫硌痛她的腳底也顧不上。走過一個漆黑的通道,前面有天幕發出的微光。她隱約看見了希望,料想快要走出去了。暗藍的穹頂低垂,視野越來越開闊,明明一腳就能逃出生天,她卻剎住了。也慶幸這一頓,停下來後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再進半步,腳下就是無底深淵。
她茫然四顧,忽然感到無邊的絕望。這究竟是哪裡?仿佛一座大山被掏空,她在大山的肚子裡。她視線能及的,是繞壁而建的屋舍,和崖壁上千千萬萬人為開鑿的孔dòng。她想起雪頓山上的太瓏客棧,也是依傍著山體造成,但看這裡的光景,應當和雪頓山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甚至不敢確定,究竟還在不在梵行剎土上。
應當鎮定下來,她qiáng自按捺,盤腿坐在dòng口勻了呼吸,摸摸腕子上,不知何時連金鋼圈都不見了。抬頭看,天上沒有星辰,只有圓圓的一片幽藍,一時有種身在井底的感覺。
夢還沒有醒嗎?她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先前長安街頭的盛景,和麗水之上的舞姬殺人案都是真的。
她一瞬頭痛yù裂,只有振作起來才能走出去。好在她夜視的能力不錯,沒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這山dòng邊緣有一條很窄的棧道,踩上去吱扭作響。她試了試,尚且能夠承受她的體重。順著它往下,下到寬闊一點的長廊上,廊子倒是結實的,腳下總算有了牢靠的感覺。
她邊走邊思量,以目前的qíng況看,自己來到這裡不是無緣無故。鮫人被鐵鏈鎖住了,她呢,也許同樣是人家的戰利品。但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攔,真有點說不過去。她想不通的事太多,暫且拋到了腦後,現在只要從這裡出去。因為不知今夕何夕,她害怕耽誤了和白准成親的日子,又要讓他傷心。
想起白准,她很想哭,自己孤伶伶漂泊在這裡,不知他會不會察覺,會不會來找她。
她抱著兩臂匆匆向前走,終於前面有住戶了,檐下掛著燈籠,門上cha著艾糙和菖蒲,這裡也過端午節。她升起一點希望,走進檻外菱形的光帶里,屋內兩個穿粗布衣的人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看樣子是在吃飯。
她輕輕打了聲招呼:“請問……”
屋裡人的反應略顯遲緩,半晌才直起身來。然後回頭,那五官讓她吃了一驚,他們只有一隻眼睛,長在眉心的位置,呆呆的,怔怔的,面無表qíng。
無方一瞬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雖然自己是煞,但看見他們碗裡裝著的生ròu和臟器,依然忍不住一陣噁心。
可是不能顯露出來,要儘量裝得平常。她笑了笑,“我初來貴寶地,走迷了,想打聽一下,這是什麼地方?”
屋裡的兩個人走過來,頭上cha花的女人面部表qíng終於有了點變化。她擠出一個微笑,滿口尖牙立現,“這是羅剎鬼國,姑娘從哪裡來?”
無方糊塗了,羅剎鬼國在妙拂洲,早就被蓮師收服,怎麼又來一個羅剎國?她茫然應:“我從鎢金剎土來……這裡難道是妙拂洲?”
羅剎女說不是,“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用以安置我們這些人。”
她所謂的他們這些人,應該指的是不願被度化的低等羅剎。羅剎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冥後,長得美艷嬌俏,她是最成功的羅剎女。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完美,長殘了的,就如面前兩位,另一隻眼睛不翼而飛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男剎咽了口唾沫,喉頭咕地一聲響,遲遲回手指了指桌上,“要不要一起吃兩口?”
她忙擺手,說不必,“我吃過了來的。”
羅剎食人,她一直知道。起先是沒有料到他們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個世界,貿然上門問路。待他們轉過頭時,她就發現自己做錯了。在他們眼中,她的身體是極大的誘惑。她感覺到危險,但不能轉身就逃,逃了會引發他們捕獵的yù望。別看他們現在訥訥的模樣,羅剎又名速疾鬼,他們能地行,能飛空,論起速度來,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她慢慢退後,臉上依舊掛著笑,“謝謝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攪,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們繼續用飯吧,我告辭了。”
兩隻羅剎微笑著,大嘴裡的尖牙伸長了半分。她走得輕盈,女羅剎目送她,兩眼幾乎釘在她背影上,喃喃說:“她聞上去好香啊,你聽見她的喘氣聲了嗎,活生生的!還有她的血,流得多歡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證讓你打嘴不放。”
於是男剎回頭看了眼碗裡的ròu,那ròu是死ròu,五天前從外面擄回來的一個中年和尚的,ròu質粗老不說,還有點餿。他舔了舔唇,“可她是個煞,煞可不好對付。”
“我們兩個,打不過她一個?”女羅剎善於分析,相當有頭腦,“而且她明顯落單了,連這是哪裡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鄉人。”
欺生這種事,做起來最稱手了。男剎嘿嘿笑,“我要吃香蘇rǔ。”回身從牆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羅剎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問她,“怎麼了?”
羅剎女示意他看周圍,“動靜太大,ròu就不夠分了。先跟著她,等她走下去,我們再動手。”
“萬一被人劫胡呢?”
羅剎女的獨眼狠狠瞪他,“你以為她見過了我們,還會再向別人問路嗎?”
男剎恍然大悟,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沖她齜牙一笑。羅剎女看見他牙fèng里的腐ròu,鄙夷地別開了臉——現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廂無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讓她消化困難。妙拂洲外小世界,從來沒有聽說過。為什麼她一覺醒來,會到了這裡?難道她果真在夢裡殺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嗎?
她心裡惶恐,又不敢聲張,這是羅剎的世界,一個閃失就會面臨被圍攻的困境。現在金鋼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這個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斗篷,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心裡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如果能,要把這番際遇講給他聽,他這麼記仇,一定會來把這裡連鍋端了的;如果再也見不到……那就把自己變成他,假裝他一直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