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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跡,因為他知道,再不抓緊,就沒有機會了。作為命定的帝王,他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善也罷,惡也罷,都是他回歸正統的墊腳石。艷無方,當初選中她,始於她過分美麗,萬年光棍必定無處可逃。後來白准果然上套,解了藏臣箭上的咒。他竊得弓箭,拉開了,中原的歷史在弓弦繃緊的一霎那重新改寫,他的名字,也永遠鐫刻在了天地的帝王冊上。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心。作為男人,真的很難抵禦煞的美麗,她心xing又不壞,思想也純粹,長時間的相處,一廂qíng願地動了真感qíng,並不是災難,是必然。和自己的麒麟喜歡上同一個女人,古往今來的帝王,可能從來沒誰有這樣的經歷。如何平衡,如何避免兩敗俱傷,是他目前最需要考慮的。眼看時間不多了,這幾天的相處,她沒有表現出一點動容和猶豫。為她才走的這些彎路,多費的這些手腳,漸漸似乎變得多餘和可笑了。
他說得很委婉,話里沒有bī迫她的成分,只是想讓她考慮。結果她面無表qíng,沒有喜怒,也沒有姑娘聽見男人表白該有的羞怯和惶恐,寒聲問:“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他噎了下,“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白准不是你的麒麟嗎?”她冷冷轉過頭,“你應當盼著他來救你,這樣你就能轟轟烈烈回朝,名正言順當你的中土霸主了。”
不哼不哈,其實她心裡都明白。連他自欺欺人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竟也被她無qíng地點破了。慶幸的是她沒有發現這小世界的由來,至少在她面前,他還能自然平順地完成兩個身份的過渡。否則他是怎麼忽然從剎土消失,怎麼轉眼變成了中土皇帝,迫使麒麟入世來證明自己……這些都會化作他和她之間橫亘的天塹,讓他永世無法跨越。
他深深吐納,再把心裡的一切都放空,有些固執地說:“不管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我都有喜歡你的權力。”
無方覺得無所謂,他喜歡是他的事。喜歡她的人多了,她阻止不了,也不會感覺有任何負擔。
見她完全無關痛癢,他漸漸負氣,“如果我們一輩子出不去,你再也見不到白准,那怎麼辦?”
她認真想了想,即便沒有白准,她也不會將就他,“我沒關係,我可以活很久,在哪裡修行都是一樣。你就可惜了,意生身會變老,這一世當不成皇帝,中土也會被羅剎王變成第二個羅剎鬼國,這麼一想你的擔子比我重多了。”
明玄已經無法和她jiāo流了,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被她堪破了什麼,她才字字誅心?
他不得不轉變態度,懊喪地說:“師父,你一定要戳我的痛處嗎?”
她也浮起了笑模樣,“開個玩笑罷了,我是想激勵你別放棄,外面還有大好的江山,等著你去執掌呢。”
兩下里沉默,火光熊熊,最終引來了山裡的羅剎。一抬頭,結界外已經圍了一大圈,個個怔愣著兩眼,大概想不通他們為什麼這麼明目張胆吧。
無方皺了皺眉,“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那個打過jiāo道的女羅剎興致高漲,“看,我說得沒錯吧,一男一女,ròu質甜美。”
甜美大家都看出來了,可是上頭點名不讓動的,光看看是可以,下手到底不太敢。
“你們這麼做,想過全體羅剎的感受嗎?”領頭剎左右瞥了兩眼,身邊定力不夠的,口水滴滴答答流了滿地。考驗羅剎的忍耐極限,不光是對他們自身安全的漠視,也是對羅剎一族自制力的挑戰。獵手看到獵物,有非常直接的條件反she,瞳仁聚焦,心跳加速,唾液開始急速分泌……領頭剎把腳挪開了一點,因為鞋底都快濕透了。對於這種明知自己很好吃,還公然在他們面前晃悠的人,他表示十二萬分的唾棄。
“我覺得……既然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我們就不必替他們考慮太多了吧。”一隻羅剎嘴裡說著,把臉貼到了結界上。
無形的殼,看不見,觸得到。悄悄伸手摸兩把,涼涼的,很光滑。曲起食指敲擊,居然發出篤篤的輕響……不方便揮舞手裡的鐵錘砸破它,動了點死腦筋,使勁把頭往前拱。只要腦袋鑽進去,結界破了,到時候全民共享盛宴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從裡面向外看,被擠壓得變了形的羅剎臉,著實很叫人噁心。明玄支起身子道:“別忘了你們大王的命令,不許你們動我們一根寒毛。”
大多數羅剎的臉上露出了畏懼的神qíng,是啊,ròu雖美味,萬一大王怪罪下來,那可是要吃不完兜著走的。有必要為了這均分下來還不夠塞牙fèng的一點ròu量,冒那麼大的險嗎?
但也有被沖昏了頭腦的吃貨,提出了個餿得不能再餿的建議,“這樣吧,我們先把人吃掉,如果大王問起來,就說他們掉進刀輪海淹死了。屍體放著也是發臭,為了不làng費糧食,我們在變質前燉了一鍋湯,大家分了,怎麼樣?”
眾羅剎眼睛頓時一亮,好辦法啊,真是個無懈可擊的好辦法!起先害怕不能jiāo代的,在有了解決方法之後也動心了,他們隔著屏障躍躍yù試,甚至和他們打起了商量:“你們自己出來,可以保證你們無痛死亡。如果頑抗,最後活活餓死,ròu都餓沒了,你們死得痛苦,我們吃不飽,多沒意思。”
所以互惠互利的方法是放棄抵抗,老老實實走出去讓他們吃掉嗎?到底高估了這些羅剎鬼,美食當前,大王的話根本不管用,他們想到的只有他們自己。
口腹之yù,千古難題啊。無方已經做好了準備,其實沒法從這裡走出去,最後終究難免一戰,早一天和晚一天又有什麼分別?
她看了眼明玄,他提著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行至最後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結界恐怕不能支撐多久,羅剎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把他們包圍住。那些嘴臉丑得千奇百怪,但卻有同樣鋒利的獠牙和利爪。無方看見屏障的邊緣出現無數細小的裂fèng,像chūn天河面上的碎冰,變得薄而脆弱。無數的手爪按壓上來,結界終於消失了。她吸了口氣,從腰間抽出骨鞭——大殺一回吧,也不負今生為煞。
外面的羅剎蜂擁而入,只看見烏泱泱一片,前面走得慢的,被後面趕超上來的一腳蹬開了。她咬住牙,揚起鞭子蓄勢待發,正yù搏命的時候,一道藍色的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竄到了半空。那片光帶起先只有三寸來寬,扶搖直上,忽然光華大作,迸發出耀眼的輝煌,照亮了整個糙原。羅剎大軍有點慌,紛紛頓住了步子,眼睜睜看著穹頂逐漸guī裂,像磕破的琉璃盞。轉身yù逃回山里,然而來不及了,天塌地陷,陽光穿破夜空傾瀉而下,如千澗的水,瞬間將世界填滿。
黑暗裡呆了太久,乍見陽光,覺得分外刺眼。無方捂住雙眼,只聽見周圍哀嚎聲四起,那些羅剎不能見太陽,大概都被燒焦了吧!她心裡知道,一定是白准來救她了,越急切,越睜不開眼。好不容易適應了,迷茫間見兩山並起的低谷間,有人身披金芒背光徐來,辨不清眉眼,只看見他的輪廓,寬肩窄腰,下裳因身量頎長,拉得修竹一樣挺拔。
第61章
周圍的嘶喊漸漸趨於平靜,空氣里瀰漫起腐ròu的味道,一陣陣熏人yù吐。
qiáng光封住了她辨別的能力,她看不清,只是很用勁地細打量。這身形像他,這齣場氣氛的渲染也像他,尤其臂上那柄異形的弓,那麼qiáng悍有力,她記得它,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它。羅剎王的世界堅不可摧,也許世上只有一樣神兵能破開魔咒,這神兵就是他的藏臣箭吧。
無方向前迎了兩步,盼得太久,很害怕是一場夢。她不敢走得太近,努力控制qíng緒,唯恐夢醒了,自己還在無邊的黑暗裡。
他走過來,起先步步沉穩,不疾不徐。漸漸步子加快了,快一點、再快一點……然後奔跑起來,越跑越快,猛地化作流光到她面前,還沒等她開口便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
“娘子……”他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可找著你了!這幾天我吃不好睡不著,一閉眼睛就看見你。再找不到你,我就打算上吉祥山找蓮師討說法去了。”
他嗚嗚咽咽,人設的包袱早就敗光了。無方見慣了他一驚一乍的模樣,並不覺得他的形象有什麼坍塌。心裡反而那麼平靜安全,只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緊緊抱住他的腰,讓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頸項,多好,溫暖的他,多好啊!她大張著眼,眼淚從眼尾滔滔流進領褖。其實她也不想這樣,化險為夷而已,雖然過程耗費了一點時間,但至少沒有傷亡,也算無驚無險。她設想過很多遍,他來了,她就對他淡淡一笑,或者再矯qíng地怨他來得晚,責怪他兩句……可是真的重逢,場面完全不由她控制了。這個傻子的qíng緒會感染人,她揪住他腰上的布料,跟他一起大聲抽泣起來。
這景象,看得旁觀的人很無奈。他花了四天時間找到這裡,已經算神速了,分開也不過幾個晝夜而已,用得著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嗎?真刺眼啊,明玄靜靜看著,靜靜地笑。他的麒麟生了一套表演型人格,也是,如果沒有那麼充沛的熱qíng,流放穢土的漫長歲月里,恐怕早就自bào自棄墮入魔道了。
qíng人相見,那種不顧一切,山崩地裂的感qíng,也是讓人瞠目結舌。他們互相表達思念之qíng的途徑,就是大力揉搓對方的臉。好好的兩張臉,被揉出各種式樣和形狀來,揉得隱隱發紅,然後啵地親一下,完全不忌憚有外人在場。
一向被自動忽略的璃寬茶抱著胸,看出了些許感傷。真正的愛qíng很美好,令主和魘後的應該算是了。多可惜,自己年紀比令主小,感qíng閱歷卻比令主豐富得多。三百歲那年初入qíng場,這些年露水姻緣有過不下百回了,可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念念不忘。
他們兩個蜜裡調油,局外人百無聊賴地打了個招呼。
“貨真價實的意生身?”璃寬看明玄一眼。
明玄擺出一副高端的姿態,連點頭都點得很有腔調。
璃寬心下哀嘆,世界就是這麼奇妙,屎殼螂變知了的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他得好好回憶一下,之前有沒有得罪過他。不想不要緊,一想嚇一跳。從須彌瀚海初見起,他和葉振衣好像就不對付。這人夾槍帶棒的,老是擠兌他,他當然也不是好惹的,還擊起來毫不含糊。沒想到轉了一大圈,他居然變成了老闆的老闆,這就有點不好辦了。不過審視他兩眼,很快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再了不起,還不是個ròu體凡胎嗎。自己是無所謂的,如果在中土混不下去,那就回梵行剎土好了,反正他又不想在那裡發展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