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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便好,她輕輕抿唇一笑,然後轉過頭,一直勉力支撐的肩背,倏地便鬆懈下來了。
王侯們並沒有那麼容易應付,笑道:“適才蒙上恩典,賞賜臣等胡姬以充內庭。上千萬不能厚此薄彼,把最要緊的相國給忘了。”
這下倒令扶微難辦了,她恨不得將他府里的女人都掏挖gān淨,怎麼還能給他送胡姬!她為難地看了他一眼,他端著酒卮似笑非笑,大概看她吃癟,很令他高興吧。
還好她聰明,給自己留了後手,因故作大度地叩擊著漆案道:“丞相若有所需,朕自然不吝嗇。不過那些胡姬都是充作王后與侯夫人的侍婢,丞相如今孑然一身,要了也沒處供放,可是啊?”
這問題算是丟給他了嗎?丞相笑得溫文爾雅,向她一欠身,應了個是。
扶微感覺得到,他在她面前已經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她說什麼,他大概都不會反駁了。不需要多麼濃烈地再三表明心意,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都能品咂出他對她的感qíng,這樣就足夠了。
沒想到他能來,她本以為他是有心避開這次會面的,因為並不知道接下去會有怎麼樣的走勢,來了就是眾矢之的。但他還是不放心她,怕她吃虧,即便病著也要為她撐腰。她的眼尾能夠看見他的一舉一動,他時不時關注她,她就知道自己是無虞的。他們催促他飲酒,她心裡不大喜歡,想讓他少飲,卻又沒有那個立場,於是七上八下抓耳撓腮,自己端起酒卮,大大地喝了一口。
終於兜兜轉轉,還是議論到了天子大婚上來。文帝時期的王尚有健在的,爺爺輩兒,年紀不算太老,但輩分令人仰望。其中楚王便是老輩王侯里最有威望的,自然也能統領諸王。
倚老賣老,不怕得罪人,這是老王們的通病。楚王哈哈一笑,話說得一點都不圓融,“陛下登基十年,近日終於大婚,不單是天下萬民之福,亦是我源氏宗族之福。大殷君王,十六歲便可主政,陛下可知滿朝有多少位官員?四海有多少畝田地?每年鹽田稅賦幾何,各地駐防步兵、水軍、騎兵人數?”
這是借著考她,向丞相宣戰吧!她笑了笑,“今日是家宴,不談國事。”
楚王的手擺起來,“陛下此言差矣,天家家事便是國事,王侯封地皆遠離京畿,平時不得召見不能入京來。既然這次齊聚一堂,有些事當向陛下諫言的,少不得要說上兩句了。”
於是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丞相,那端坐著飲酒的人起先無關痛癢,但見楚王咄咄bī人,便將手裡酒卮放了下來。
磕托一聲,殿宇也為之一震。他慢慢移過視線,微乜著眼審視楚王,“皇叔問陛下那些話,似乎有失公允。莫說陛下年未滿十六,便是親政了,稅賦兵役一直在變,如何說得出準確的數目來?臣不問旁的,只問皇叔幾件事,先帝時期有詔命,裂彭城郡為二,北置楚國,南置沛郡,如今沛郡可jiāo付漢王?王侯每年對天子進獻有三:獻費,聘幣與酎金,皇叔做到了哪幾樣?元佑六年免除了諸侯王官吏任免權,諸侯王不再治民,只能衣食租稅,皇叔又遵循了沒有?”他說完,倨傲地拱手,“皇叔功高,臣不敢自比,既然要細論長短,臣便向皇叔請教。”
他問及的後兩樣,幾乎沒有一個郡國能夠真正遵守,他四兩撥千斤,也有敲打諸侯王的意思。
扶微饒有興趣地看向楚王,有時不得不說,政治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只要能玩得轉,天下簡直無任何事能與之相比。
楚王面色發紅,有些氣短,“這是鄙國內政,與君何gān?”
“皇叔說得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麼大國政事,又何勞皇叔cao心?”他在寸土必爭的針鋒相對里,滿意地看到楚王的臉色由紅變得發黑,真有些擔心啊,萬一他上了年紀,一時氣死了,驚了少帝的駕,那多不好!
不過既然話趕話的說到這裡,便沒有什麼客氣的了。大多王侯響應了出租田邑的號召,但偏偏就是民亂爆發的燕王封地,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就有些不識時務了。
他正了正身子,對燕國國相一笑,“五月熒惑停於東南,東南有民亂,國相可知道?”
國相一凜,忙起身揖手,“是,郡國上下都為止震dàng。”
“上谷和漁陽百姓生計艱難,陛下有令,公田養民以推恩。十二路諸侯之中,有八位將治下田邑賑濟百姓,旁人尚且如此,風口làng尖上的燕王竟視若無睹,細想之下,令人膽寒啊!為王之人,當愛民如子,燕王如今作為,何以比擬?”他面色不豫,寒聲道,“陛下大喜,燕王為何不入朝敬賀?”
燕國國相額上冷汗淋漓而下,一面以袖擦拭,一面戰戰兢兢道:“王……王久病不愈……”
丞相哼了聲,“是無言面見陛下吧!孤倒不怕與人為敵,請國相傳話與燕王,郡國百姓也是大殷子民,若治理得好便自救,若治理不好,朝中不日即派遣官員協同治理。希望到時候再聽不見‘鄙國內政,與君何gān’這樣傷人心的話。臣在這丞相位上一日,便為社稷cao持一日,待陛下罷免了臣,臣便可以jiāo付朝政,卸甲歸田了。”
他這一番鏗鏘的話,把在座眾人都說得有些訕訕的。燕國國相忙不迭揖手道諾,楚王看他的神qíng卻恨之入骨,簡直要吃了他一般。
“丞相說得好,不知丞相是否聽說一個傳聞?蜀地截獲一支私運兵械的軍隊,經拷問,此事與荊王及燕氏有關,不知丞相作何解釋?”
楚國與敬王的蜀國相鄰,因此消息得來比其餘諸國都要快。各國的動向,其實彼此都是關注的,但敬王剛將案子呈報給少帝,尚且沒有大肆宣揚,楚王此時提起又正中命門,大家便懷著看好戲的心qíng,來審度丞相的反應。
誰知丞相連容色都未變,只是緊緊蹙起了眉道:“皇叔想聽臣作何解釋呢?因這沒首尾的事,引咎辭官嗎?那些兵卒受誰派遣,上峰是誰,敬王問出來沒有?無憑無據,說與燕氏有關,臣就當解釋,那麼若說與皇叔有關,皇叔又如何自辯?退一萬步,即便燕氏涉案,與臣又有什麼相gān?臣自幼受文帝教養,生於京師,長於京師,阿翁對臣視如己出。後受封列侯,與眾位阿兄並無二致。臣思阿翁養育之恩,夙寐不敢相忘,如今皇叔是要命臣認祖歸宗麼?如此也好,請皇叔下令宗正,將臣從玉牒上除名,臣便多謝皇叔成全之恩了。”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眼睛是望向扶微的。何謂成全,指的就是他們之間的事吧。她心裡弼弼跳起來,感覺不到這殿上的暗cháo洶湧,只感覺到他如山如海的qíng義,是真切的,觸摸得到的。
楚王自討沒趣,掃興得很。玉牒除名,無論如何是輪不到他下令的,他還仗著輩分頗高,寄希望於少帝,向上一拱手道:“說一千道一萬,臣等憂心的,不過是上親政事宜。上早就不是孩子了,這時收權名正言順。請丞相再別霸攬著朝政,畢竟江山是源氏的江山,不是你燕家的江山。”
這就算把臉撕破了麼?少帝坐於上首,三公九卿與諸王侯又眼巴巴等上發落。等了半天,等到一個不是太令人滿意的結果,少帝道:“朕再三言明,今日只談家事,不談朝政。歸政與否,何時歸政,朕與相父早有商議,不需諸君過問。丞相秉政十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朕不疑燕相,敢有詆毀者,按罪處置。”說完又換個笑臉打起了圓場,“都是至親無盡的骨ròu,何必一見面便劍拔弩張?是胡姬跳得不好看麼?”打眼一看,殿宇中央的織錦氈毯上早就沒有了胡女的身影,她咦了聲,“誰令歌舞撤了?”
太常卿一驚,忙令管弦重鳴,胡姬重又舞著長袖登場。這回跳的是《柘枝》,這是種西域傳進中原的獨舞,美麗的胡姬時而矯健時而婀娜,長袖凌空飛舞,周身金鈴啷啷,把剛才的兵戈之氣漸漸沖淡了。
扶微鬆了口氣,這種口舌與心理的較量,反而比刀光劍影更加令人緊張。她倒不怕他落了下成,只是擔心他病還沒有好利索,動怒太過,再加重病qíng。
眾人的目光重又百無聊賴地放回歌舞上,她才好偷閒看他。他似乎很乏累,一手支著額,一手撐著身下重席,視線偶爾與他相接,也是很憔悴很無力的模樣。
怎麼病得這麼嚴重呢,她心裡忐忑,人也有些如坐針氈。國宴很漫長,其實大家都沒有什麼興致了,qiáng撐著看完,個個如釋重負。起身向上行禮告退,少帝的笑容矜持,很客套地送到了門前。
楚王站住腳,仍舊心有不甘。扶微歪著頭,扮出一臉純真來,含笑問他,“王父①還有指教麼?”
不遠處就是冷眼旁觀的丞相,楚王話到嘴邊囁嚅了好幾次,最終沉沉唉了聲,拂袖去了。
“你惹得宗親大怒了。”人都走完,她才撐著腰調侃他,“你如果是個訟師,誰能是你的對手啊!”
他垂著兩袖很無奈,“若非如此,今天臣就該下昭獄了。”忽然一陣頭暈,人便晃了晃。
她忙上去相扶,輕聲說:“果真不見好轉麼,我要急死了!”
他聽了轉過頭來一笑,“臣無事,陛下不必擔心。夜深了,陛下早些安置,臣出宮了。”
她伸手一攔,“病得這樣還回去麼?一個人淒淒涼涼的,可怎麼辦?你那屋子,我瞧著冷清,不及我的寢台暖和……”說著羞怯地覷了他一眼,“今夜便留下吧,我為你暖腳,可好?”
丞相不說話,慢慢地,臉上紅了起來。
①王父:祖父、對老人的尊稱。
第48章
她就喜歡他這個樣子,以前總板著臉教訓人,她一度很害怕她。現在角色發生轉變,他將她視作貼心的人了。回想一下,似乎從上次尚書台易權的事發生後,他便開始慢慢偏向她。她的政命,只要有理有據的,不管是否損害他的利益,他都可以退讓成全。她發現自己如今辦起事來容易多了,這就是有qíng和無qíng的區別吧!愛qíng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是互讓,是雙贏。當最大的政敵成為你的心腹,那種感覺是難以言喻的,比開疆拓土更令人有成就感。他們就這樣悄悄地,讓感qíng滋長,人前不需坦露招搖,私底下偷摸著牽一下手,也足以心頭悸動好久。
“嗯,臉紅了?是因為發熱還是害羞?”
穿著袞冕的帝王嬉笑著,踮足仰頭,為了保持平衡探手抓他的衣袖,他抬起兩臂攙住她,臉上有些難堪,“上別取笑臣。”
她抿著唇,笑得眼兒彎彎,“我做什麼取笑你,疼你都來不及。”然後在他擴大的尷尬里瀟灑轉身,向外吩咐了聲,“拿君侯的氅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