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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俏一回眸,眉目繾倦。丞相愣了一下,遲遲作揖,“恭送主公。”
她卻不肯舉步了,“相父不送我嗎?那些門客還在外面等著我呢,你不露面,他們誤以為你被我毒死了,群起而行刺,那可真應了熒惑守心的預兆了。”
丞相無奈,只得向外一引,“主公請。”
扶微提起袍角邁出來,在檐下略站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對他感慨,“不知怎麼,和相父並肩而立的時候,我心裡那麼寧靜。”
不是應當驚濤駭làng,恨不得將他淹死才對嗎?不過少帝說一套做一套的工夫爐火純青,如果幼時還有純真,那麼這些年的歷練,早把這一副嬌骨煉成了滿身鋼刀。
他心知肚明,君臣間假模假式客套,從來必不可少。他微笑,“臣亦然。”
丞相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雖然笑裡藏刀,依舊讓扶微明白了當初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癲狂。可惜自己不為男,如果xing別換一下,他哪裡還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邊行邊想,努力克制不去看他,眼角瞥見他肩頭的夔龍紋,就在離她那麼近的地方,確實如她剛才說的那樣,心下很安定。有時候恐懼是來自距離,比如小時候一個人坐在深宮裡,不知他下一步會怎麼走,總是膽戰心驚。現在索xing到了他面前,看得見他的神qíng,聽得見他的表述,反倒讓她放鬆了。
兩個人緩步走出院門,果然門客還未散,見丞相安然無恙,紛紛拱手長揖。扶微什麼都未說,不過牽了下唇角,昂首上甬道。
他送她到門上,她站在驕陽下眯起了眼,“我一個人來的,來時騎馬,沒想到回去那麼熱。”
丞相和顏道:“主公不該單獨出宮,路上多危險,沒有人護駕,萬一出了差池怎麼辦?”言罷喚長史,“把我的軒車趕來,我送主公回禁中。”
她臉上難得露出了羞赧之色,“我著急見你,便什麼都沒顧上。我坐你的車回去,你不必相送,夜裡早些來吧。”
她說完轉身下台階,丞相品咂她的話,品出了語焉不詳的曖昧味道。她在想什麼,誰都不知道。她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姑娘,來去gān脆利落。待他想上前扶她上車,她已經穩穩安坐了。
“相父,”她這一聲叫得很纏綿,打起了半邊竹簾輕聲道,“戌時三刻,朱雀闕上,我等著你。”
丞相道是,揚手一揮,軒車前後很快調來了兩列緹騎。他俯身長揖送別她,扶微放下帘子,笑意瀰漫了雙眼。
第14章
少帝是來取丞相xing命的,大概所有門客都這麼認為,所以她前腳一走,後腳丞相就被人圍住了。
幾位得力的智囊顯得憂心忡忡,“君侯,陛下此來是什麼用意?牽著牛提著酒,分明就是在詔告世人,生殺大權盡在他手中,就算英雄如君侯,他也不放在眼裡。”
“看來君侯需提防了,少帝已經長成,今後只怕愈發針對君侯。這朝堂上又有張仲卿、丁百藥等處處與君侯為敵,雖然宵小無需介懷,但三人成虎,市井裡流傳的謠言,對君侯極為不利。”
謠言?他轉過頭對空空的天際牽了下唇角,“說我與少帝有染?這是我近年來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接了口:“是啊,據說丞相還與我牽扯不清呢,你們看看,我和他的身形,誰在上比較合適?”
眾人愣了下,訕訕發笑,丞相大人的至jiāo,就算滿嘴胡唚,也沒人敢同他計較。
丞相擰眉看了他一眼,“回去收拾行囊吧,陛下有令,命你明日回天水駐防。”
他在前面走得頭也不回,連崢一聽著了慌,匆匆追上去問:“怎麼突然下令?我還沒在京城待夠呢。”
什麼叫突然下令?哪有外埠武將自說自話跑回京師,一待就是一月之久的?他哼了聲,“讓你明日動身已經是寬待的了,依我的意思,即刻把你扔出城才好!”
連崢嘖嘖地一連串,“前兩天還一口咬定看不上人家,這麼快又向著她了?她讓我走我就得走,你一點都沒有捨不得我?”
丞相最近聽見這類膩歪話就渾身起栗,他也搞不清了,他在朝為官十五年,以嚴苛著稱,從來沒人敢和他這麼套近乎。最近連崢回來了,他是不必說的,神憎鬼惡的失心瘋。少帝呢,也像受了傳染,一口一個“捨不得你”。有時候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魘著了,為什麼這個夢總不醒。好友不能傷害,少帝怎麼說都是個女孩子,他除了自己備受煎熬,沒有其他辦法。
連崢靠過來,他煩躁地把他推開了,“我很捨得,盼著你早點走,免得大鴻臚參奏你,連累我再為你斡旋。”
走是早晚要走的,反正享了一個月福,了無遺憾了。不過他只答了後半句,自動忽略了前半句,這讓連崢窺出了jianqíng的味道。他一點都不在乎丞相有多嫌棄他,頂頂他的肩頭道:“剛才她來,我醒著,她是把我當成你了,悄悄給我打扇子,你看見了嗎?”
丞相漠然,“我沒看見,你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怎麼會沒看見?你yīn森森在窗口站了那許久,難道瞎了麼?”他搓著手感慨,“少帝qíng竇初開,也同外面的姑娘一樣。給你打個扇子,替你捋捋頭髮,是她對你的qíng誼,你別這麼不解風qíng。”
丞相乜著他那張臉,莫名有了想打他的衝動,“她是你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虧你張得開這個嘴!連崢,我認識你那麼久,從未想到你是如此禽shòu不如的人。”
他居然念起舊來,那朝堂上頻頻給少帝出難題的又是誰?連崢被他罵得愕然,“同我什麼相gān,她瞧上的又不是我!”
丞相冷著臉道:“她年少無知,你也和她一樣?你果真是太閒在了,才有那麼多工夫嚼舌頭。我看這樣吧,把你調到西域都護府去,在那裡待上兩個月,我相信你會連話都不願意說的。”
“別、別……”連崢擺手不迭,“你什麼時候這麼面嫩了,連玩笑都開不得。我是好心提點你,請你別太傷她的心罷了。”
他哂笑一聲,望著院裡那頭huáng牛道:“你太低估她了,以為她還是幾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所謂的喜歡,不過是任勢之術,權謀靠的不僅是謀,是權,更是膽。擒我一人,等同擒住了大殷半壁江山,然後便是殺心,借我之力,剷除十二路諸侯……可惜了,她年紀太小,要是再過個三五年,或許我還願意陪她玩上兩局。”
連崢聽他分析長短,聽到最後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哪裡有他想得那麼不堪,可見他是以己度人,自己九曲十八彎,把別人也想得和他一樣。
他抱著胸搖頭,“再過三五年,你還不成家麼?到時候拖家帶口,就是想同她糾纏,人家也懶得理你了。”
丞相從來不為沒有發生的事費心神,繞過他,從書案旁的瓷缸里舀了一瓢水,澆那窗台上的盆栽。盆栽的底是漏的,水很快淋淋瀝瀝順著磚牆流下去,連崢簡直對他五體投地,一盆假花,他一本正經澆了五年,看來腦子真的出問題了。
他喂了一聲,“翁主早就不在了,你這孝打算守到什麼時候?”
每個人都有不願觸及的傷疤,丞相的手停在半道上,不說話,只是回頭看著他。
連崢嚇了一跳,忙轉過頭望窗外:“明天得早點上路啊,否則入夜前趕不到泉糧驛……”
邊說邊為他感到悲哀,其實燕某人也算是個梟雄,當初他大刀闊斧剷除長沙王,旁系大宗一夜之間幾乎剮殺殆盡。曾經翻雲覆雨名動天下,不想到後來這件功績卻變成了長年的折磨,因為他在剿滅大宗的時候,居然忘了那個一直給他寫信的姑娘!姑娘就是柴桑翁主,丞相因一時戲言,答應等她及笄便娶她,於是她從十二歲初見,一直盼到十八歲病死膠東。可惜覆巢的時候,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人並沒有出現,丞相辜負了佳人,良心經不起拷問,當初翁主送給他的那盆假花,便承載了他全部的哀思。也不知他怎麼想的,開始隔三差五給花澆水,這些年澆得花瓣都褪了色,仿佛破布頭某一天會發芽,重新長出個翁主來似的。
他到底有沒有愛過,連崢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愧疚。有時候愧疚這種東西,比所謂的愛qíng更qiáng悍。他本想開解他兩句,讓他別再蹉跎歲月,但見他目露凶光,霎時就偃旗息鼓了。算了算了,愛打光棍隨便他吧,等另一個能夠填平心頭坑窪的人出現,他自然就痊癒了。
他緊了下腰帶,“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回去收拾包袱。你晚間是不是留宿宮中?那我就不來同你道別了,免得你早起。”
丞相知道他話裡有話,那晚上的細節憋到現在沒打聽,真是難為他了。
他轉過身去,扯開了話題,“熒惑守心不知是真是假,我必須親自去驗證。今夜要登朱雀闕,你同我一道入宮吧。”
連崢忙擺手,“少帝沒宣我,我貿然跟著去,豈不是自尋死路?你一個人去吧,用不著害怕。無非口頭上被她占點便宜,你一個男人,也不損失什麼。”
丞相怔怔的,回想她喝醉那晚,似乎已經不是口頭占便宜那麼簡單了。無論如何,害怕這個字眼傷了他的自尊,開玩笑,有什麼可怕的?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孩子,不信這區區一個月就脫胎換骨了。
他說也罷,“你不願去就算了,我明早送你出城。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麼要的,只管捎信回來,就是要女人,我也能給你送過去。”
這麼好的朋友,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連崢拍了拍他的臂膀,“今晚上穿得好看些,挑你最漂亮的衣裳。”
漂亮的衣裳都被他搶光了,他怎麼還有臉提這樣的建議!再說他是去觀星,又不是去相親。少帝本來就居心叵測,恐怕今夜借著這個名頭,又會做出什麼事來。因此他要留十二分的意,若不是天氣正炎熱,他甚至想穿得厚實些,以保萬無一失。
御城的夏日,白天很漫長,戌時前後天才漸暗。丞相的輦車入禁中時,huáng門侍郎正對著青鎖門行禮,這是尚書省外官下職的最後一道流程,行完禮即出宮,這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車馬鏘鏘直到門上,夕郎①見了忙迎上來,拱手道:“下官等了相國許久,本以為相國還要晚些,特意jiāo代了署長侍奉。眼下趕巧了,下官直送相國上復道吧。”
這皇城的建築橫平豎直,極其端正規範。宮城分東南西北四個部分,朱雀闕位於北宮南門,門外設望樓為朱雀門,和蒼龍、玄武、白虎各守一方,支起了這龐大建築群的脊樑。四門之中尤以朱雀為貴,由於皇帝常出入,因此格局分外宏偉。要入朱雀闕,不必在底下過門禁,只需上玄武門,兩門之間有復道相連,可以節省不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