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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瞭然了,看來這份打擊不輕,少帝自知顏面掃地,終于堅持不住了。
“陛下不必自責,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暫且不熟練,將來日子久了,自然就不會出錯了。”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把被褥捲起來放到一邊,另換了gān淨的給她鋪上,然後朝屏風方向長揖行禮,慢慢退到了外間。
忙了半夜,丞相覺得有點體力不支,倒不光指身體上的,jīng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們君臣現在的處境,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說qíng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麼扳倒他;說對立,連這麼丟臉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經不知道拿什麼來形容這種辛辣嗆眼的關係了。
撫撫額,轉身拿起一卷簡牘來,隨意看了眼,發現參奏的居然是荊王傭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冑。這樣的奏報非同小可,展開後查閱卷尾署名,奇怪是從民間來,究竟是誰上疏,並沒有寫明。
大殷是如此,帝王為廣開言路,並不限制只許官員奏事。民間來的奏簡也需一一篩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達天聽,皇帝才好切實了解自己治下的民qíng。不過這種不具名的東西,本身就有詆毀的嫌疑,完全可以壓下不報。他將竹簡捲起來,擱在了駁議的案几上。
無風不起làng麼,他趺坐下來,對著燭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來,也是怕一旦失勢,連累闔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漸,架不住旁人的別有用心,燕氏若出變故,他自然也難逃其咎……看來有人忍不住,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他轉過頭,望向那輕紗壁縵的內寢,眼裡一片荒寒。天下誰容不得他?也許是諸侯,也許就是屏風後的人。如今天下勢力三分,任何兩方聯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傾斜,她甘願冒這個險嗎?
鋪地的毛氈發出細碎的聲響,一個身影在幔後探了下頭,“阿叔?”
她對他的稱呼可以隨境況自由改變,yù輕薄時叫他阿如,表親厚時叫他阿叔,樹立威嚴時則叫他相父。
他立起來相迎,她穿著他的中衣,平時看上去已經有大人模樣,但當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時,才驚覺彼此身形天差地別。袖子很長,垂手幾乎到她膝蓋。庫管卷了好幾圈,可惜緞子太滑,走了兩步就垂委在腳下。她只好用手提著,一步一蹭地到他面前,行動稚弱,臉上一片天真爛漫。
“今日給阿叔添麻煩了,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他報以微笑,“臣說過,陛下是沒有經驗,料想別的姑娘頭幾回也是這樣的吧,時候長了就好了。”
她頰上一點酡紅慢慢升起來,低著頭,腳尖在席上漫挫,“讓別人看見,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裡還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麼,你見慣了,應當不會笑話我吧?”
她仰起臉,眼睛像星月一樣明亮。他低頭看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半步,“不會,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qíng,沒什麼值得臣笑的。”
她是個機敏的人,他的這點風chuī糙動早就發現了。他退後半步,她就前進一步,“阿叔怕我麼?”
丞相似笑非笑,“臣對陛下只有敬畏,無所謂怕。”
“真的?”她笑得極溫婉,仿佛把過去十五年積攢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實一點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過是仗著阿叔對我的寵愛。”
寵愛這詞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認,否認了就是不給面子,說不定天子一怒,血流兩步。他唯有嘆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處得不是很好嗎?臣願以後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為社稷肝腦塗地,臣與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歡喜。”
她沒願意細聽,嘟囔了句:“兜兜繞繞,不就是想讓我放過你麼。可惜得很,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沒想過放棄。阿叔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就算哪天駕崩,喜歡的東西也要帶上隨葬。話說得太明白,顯得我不矜持,有時候我都懷疑,阿叔一再推辭,可是很享受我這樣的糾纏?”
這是哪兒和哪兒!在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縮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他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用得著怕她嗎?尊嚴和臉面不容他退縮,想起剛才那份匿名的簡牘,心裡更是疙瘩起來。然而就像一個註定要輸的人,無論如何翻不得身一樣,她一出現,他就已經敗了。
外面弦月早沒有了蹤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會兒吧。臣給你換了新的被褥,huáng門令那裡也得去傳個令,命他回宮為陛下準備替換的衣裳。”
“可是我覺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適。”她抖了抖衣袖,拗出個婀娜的舞姿來,“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個跳《chūn鶯囀》的胡女?”
他心裡煩躁,只想早早打發她,“胡女不過是個玩意兒,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並論?陛下你去睡吧,臣風燭殘年,實在經不得整夜耗。天亮還有刺殺案牽扯出來的人要審,就當陛下憐恤老臣,容臣合會兒眼吧。”
她似乎不高興了,板著臉看他,“我難得來一次,你就這樣不耐煩我?天亮准你休沐,可好?”忽然軟化,溫言細語靠過來,“日裡人多,我要裝帝王樣子。現在沒有外人,阿叔還不准我撒嬌麼?”
她這一撒嬌,便撒進了他懷裡。丞相打算推開她,她卻兩手一扣,緊緊把他的腰扣住了。
“烈郎怕不怕纏女?”她嬉皮笑臉,“尤其還是做皇帝的纏女,阿叔你好福氣喲。”
丞相是徹底潰敗了,悲壯地扭過頭喃喃:“罪過、罪過……臣對不住文皇帝,對不住先帝。”
有什麼對不住的,不過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國的樣子,何至於!不過她眼下心qíng極好,片刻的溫存,就算搶來的也夠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後各有各的立場,她就再不能這麼放肆了。有時候當皇帝也當得她厭惡,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只可惜嘗過了權力滋味的人,沒有那麼容易罷手。她和他都一樣。
天邊終於漸漸泛白,溫柔鄉里雖繾倦,該去的還是不能留戀。
她在朝陽里著好冠服,佩上授帶,huáng門匍匐在腳下為她整理金鉤玉環,她轉過頭對他輕笑,“昨夜多謝相父看顧,我的身體已經無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御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勞吧!韓嫣一案要徹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牽連太多,動搖大殷根基。請相父代我審度,萬事還是以平衡為主。太后……”她微頓了下,“永安宮的宮門封得太久,朕實不忍。再有月余就是立後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時太后還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
原來是在這裡候著他呢,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諾。”
她不再逗留,負手昂然出門。丞相送至木階下,她臨上車時在他手上輕輕一按,那舉止,真像御幸過後辭別愛妃的模樣。
丞相垂著眼,始終沒有抬頭。
送走御駕回到臥房,chuáng褥間她後來也曾稍作停留,隱約還散發著蘼蕪香。丞相吁了口氣,在chuáng沿坐下來,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見素潔的枕席間有一截紅色絲帶蜿蜒而出。是什麼?他伸手去拽,慢慢牽出個朱紅色的物件,展開一看,嬌俏宛然,是她的抱腹①。
天底下論大膽,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執又殘忍。
外間傳來長史的聲音,沉沉奏報:“君侯,荊國門下議曹史求見。”
丞相輕輕哼笑,將抱腹收進袖袋,起身出門,“傳。”
第28章
郡國的門下議曹史,是個主謀議的小官,來面見丞相的目的很簡單,一為代荊王拜訪,二為向丞相討教,近來各方盛傳荊王與武陵案有牽連,荊王實屬冤枉,應當如何處置,才能令陛下不生嫌隙。
丞相的回答很官方,“行端坐正,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陛下是明君,朝中也在嚴辦此案,當真沒有牽扯,絕不會冤枉大王的。”
門下議曹史還是忡忡的樣子,“家主也說了,並不擔心那些毀謗。然陛下畢竟年輕,恐聽信讒言,傷了骨ròuqíng分。家主遠在荊州,無詔不得入京,近些時候坐臥不寧,實在難以自處。大王常憶往昔,向仆再三說過,當年與君侯同在一處習學練武,兄弟qíng深,不分彼此。只可惜近年來君侯要務纏身,家主在郡國也是一刻不得清閒,因此彼此日漸疏遠,令家主很是傷懷。今日派遣仆入京畿,特與君侯請安,另奉上家主區區心意,還請君侯笑納。”
兄弟qíng深,實在是不敢當。丞相看完荊王的手書,重新捲起來,放在了面前的漆案上。
他是茹美人帶進宮的遺腹子,雖然文帝寵愛,但對於正統的皇子來說,簡直就是取笑的最佳對象。舍兒、假子,那些蔑稱他從來不敢忘。現如今有求於人了,談什麼兄弟qíng深,換做以前,他們可從來不屑於同他稱兄道弟。
世態炎涼啊,人就是這麼現實,他在高位上坐久了,各式各樣的面孔看得太多,連笑都覺得làng費力氣。
他的手指輕點漆案,篤篤的一聲聲,敲得人心慌。門下議曹史不安地看向他,半晌才聽他幽幽道:“君駕可帶口信與荊王,若想自證清白,請命朝廷派遣都尉入軍中查驗即可。孤奉先帝遺命輔政,一進一退都以江山社稷為先,既然荊王如今受非議,私下過從是大忌,還請轉告令主,非常時期,一動不如一靜為好。”
這個時候大搖大擺派遣屬官攜禮登門拜訪,果真是求他相助,還是想利用燕氏和荊王jiāo好的傳聞,bī他上同一條船?玩弄政治的人,誰會把最後的救命稻糙jiāo到別人手上?他早就說過,朝堂勢力三分,不管是坑是騙還是脅迫,只要大勢傾斜,到時候諸侯就會蠢蠢yù動。究竟是協助一個成年的王侯合算?還是輔佐一個羽翼未豐的少帝輕省?兩者相比較,丞相有他自己的小算盤。
門下議曹史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次來,本就沒有打算得到禮遇。燕相如是侯,是丞相,又兼京畿大都督,手上要權有權,要兵有兵。這些年安逸得很,天下誰人敢不敬他三分?想收買,難,花多少金錢才能買得動他?至於談qíng,他與少帝那些yù說還休的糾葛,荊王殿下是絕對提供不了的。所以最後只剩一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廂qíng願地捆綁在一起。丞相不倒,荊國就無恙。萬一年輕的少帝再犯一下糊塗,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自發把丞相推遠,如此一來,形勢豈不對荊王大利?還有那個說燕氏與荊王jiāo好的謠言,不知是從哪位高人口中傳出來的,一旦牽扯上丞相的家族,他再袖手旁觀,總說不過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