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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點了點頭,“我那時總擔心,怕阿嬰將來的路不好走。現在這份心放下了一半,待皇后入宮,朝政大抵就塵埃落定了。”
正說話,中路那頭有人行來,細長的身姿,眉目朗朗。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模樣,果然是最好的妝點。那身玄端穿在身上,人便不顯得單薄了,自小看大的孩子,終於長成了一代帝王。
太后站起來相迎,眼裡滿是欣慰。少帝遠遠就拱了手,“母親要召見,著人傳我就是了,怎麼親自來了?”
梁太后是個端莊和氣的人,只是微笑,“我聽聞君侯進言冊立長秋宮,特地來問陛下,果然屬實嗎?”
少帝靦腆頷首,“屬實,本來想等明日散朝後,親自去永安宮向母親回稟的,沒想到您已經得到消息了。”
“這樣的好事,哪裡還勞陛下來說。”太后欠身坐下道,“我前幾日還在想,陛下將要年滿十六,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不知君侯與朝中眾臣是什麼打算。我在禁中,無法得知前朝的消息,曾經想過托少府卿在朝上提一提,又恐這樣做,引得君侯不滿……眼下好了,既然是他的意思,我就可高枕無憂了。如何,人選定下了嗎?是誰家的姑娘?”
這位太后雖然不是她的生母,卻一心維護她。不過這些年扶微藏著秘密,不敢過多和她親近,但彼此間的qíng分還是有的。
“我傳太傅和宗正議過,究竟是誰還未定,姑且請他們為我物色。母親放心,等人選定下了,一定即刻回稟。”她笑了笑,接過huáng門送來的茶,恭恭敬敬呈到了太后手上,“少府是外家,所幸母親沒有jiāo代他,萬一和丞相正面為敵,到時候怕連累梁氏。現在朝中無波無瀾,我料想冊立皇后一事沒人反對。不過還是有些忌憚,恐怕最後丞相又不依,那也只能由他了。”
梁太后聽了悵然,“陛下就是太善xing,因此總被人欺凌。攬權容易放權難,人的yù求無止無盡,你今日給他一座城,他明日想要一個郡,後日便想要整個天下。你還需提防,只怕為你立後,是為了暫時堵住悠悠眾口。真如此,咱們還是要想想法子的……”說著頓下來,見少帝面上有憂色,轉而又寬慰他,“我不過一說,也許未必是這樣的呢。無論如何,這總是件喜事,陛下且高興些。我還記得你幼時在他門下,他畫了畫兒教你學問——‘力有不逮,則需借力’。朝中三公九卿不能相助,bī不得已時還有各路諸侯。先帝曾同你說過,鬆弛有道,則可平衡天下,陛下還記得這句話吧?”
扶微自然是記得的,也記得小時候不願意讀書,丞相把歷代帝王如何勵jīng圖治的故事畫成畫兒教導她。現在回想起來,心頭依舊有種奇異的感覺涌動,說也說不清楚。
她對丞相,其實並沒有外人理解的那樣處得緊張,只是立場不同,難免有敵對的錯覺罷了。丞相掌控朝政整十年,她也確實足足忍了他十年,但是她很有雅量,覺得你死我活大可不必,只要把大權拿回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丞相這人……怎麼說呢,再跋扈她也沒有真正恨過他,反而好奇沒牙的老虎不知是什麼樣。長期被壓制,會生出些古怪的念頭,她很欣賞他那種耀武揚威的做派,也期待看到他被制服後的模樣。如果你喜歡一個人,靠討好和示弱,永遠不能令他注意你。必要變得足夠qiáng大,和他勢均力敵,他才會真正正視你……
是啊,再惡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譬如他畫的那些童真稚氣的畫兒,太師做到那份上,總算是花了心思的。因為他的獨斷,朝中對他的評價大多不好,扶微倒覺得沒什麼,不管承不承認,他們其實是同一類人。丞相冷厲,事事做絕。她呢,頂著一張懦弱的臉,暗裡獠牙畢露。
“先帝的教誨,我從來不敢忘。”她含笑道,“母親也同我一樣……這樂城殿,讓您想起什麼了罷?”
梁太后沉默下來,終是長長一嘆。
“我與先帝緣淺,只記得當年受封,就是在這樂城殿上。”
有一種遺憾叫錯過。太后和先帝的故事,扶微曾經聽老宮人無意間說起。大殷的聯姻,通常在宗室和望族之間進行。太后嫁給先帝時,先帝剛剛封王,貴女和皇子脾氣不合,婚後的生活簡直可以用勢同水火來形容。成婚九年,對壘了七年,視彼此為眼中釘ròu中刺。太后甚至沒想到,他稱帝之後,會大發慈悲把她迎入長秋宮。
如果一早預見愛qíng會變得那樣濃烈,還qíng願蹉跎七年歲月嗎?太后說起這個就有些悽惻,“這世上最難看透的就是自己,不要因為固執為難自己,否則後悔可來不及了。陛下將要大婚,我很為你高興。我那時沒有領會,什麼叫‘以柔婉之德,制龍虎之心’。夫妻之道不在誰qiáng誰弱,在同心同德。願新後與陛下敦睦,攘外必先安內,這個道理我不說,陛下也懂得。”
太后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扶微卻一直在咀嚼那句話。以柔婉之德,制龍虎之心,這是作為女人的策略。如果換到她身上呢?恐怕就得是以豺láng之勢,制虎豹之心了吧!
兩日後上朝,朝上如預期的一樣,談及了少帝選後大事。
太傅和宗正因扶微授意,紛紛舉薦huáng鉞的女兒,但朝臣們有異議,“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后必要德容兼美方可冊立。huáng鉞一介武夫,治家恐有不足。”
太傅一笑,“此言差矣,huáng鉞是武將,生女就不可為後嗎?我等奏議的是huáng氏女,又不是huáng鉞,這與武將不武將,有什麼關係?”復向上揖手,“臣素聞huáng氏有德,行事恭順有禮,為人不驕不矜,作配我主,乃天作之合。”
御座上的少帝長長呃了聲,正要答,御史大夫卻反駁:“當年世宗定柔然,huáng氏不過是降將,歸於世宗帳下即調轉槍頭攻打王廷,於舊主是不忠,此其一;其二,huáng鉞坐鎮荊州,近年與諸侯過從甚密,恐有不軌之心,於新主又是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太傅竟要舉薦他的女兒為後,莫非太傅是對朝廷有不滿,對陛下有不滿嗎?”
殿上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jiāo,扶微發現要定奪自己的終身大事,原來並不那麼容易。她皺著眉半晌未語,轉頭看丞相,丞相掖著雙手老神在在,不到緊要關頭絕不發話,那是他的老規矩。
“相父。”她喚了一聲,“不知相父有何高見?”
朝堂上終於安靜下來,滿朝文武眈眈望向丞相,丞相從容起身長揖,“臣這裡,原本是擬了幾個名單的,現如今看來,就算呈上去,對主公也沒有任何助益。我大殷選後,歷來注重門第風骨,既如此,臣就少不得毛遂自薦了。臣有一女,現年十四,自小由臣教導,才學稀鬆,品貌尚可,妄圖高攀我主,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這句話驚得眾人目瞪口呆,卻非殿裡一時鴉雀無聲,連根針掉下來都會驚天動地。
扶微是萬萬沒想到,最後拐了個大彎,竟把自己弄得進退維谷了。太傅和宗正就算說gān了唾沫,舉薦的也不過是別人的女兒,怎麼比得上丞相切肌切骨?
她心裡驚愕,面上卻不動聲色,“相父可是說笑了?朕記得相父尚未娶親,哪裡來這麼大的女兒?”嘴裡這樣說,腦子裡一瞬卻是百樣的想頭。越想越覺得可怖,難道是私生女嗎?他空有個單身的名頭,其實外面養了一串兒女?也是啊,二十八九的人了,有個十幾歲的女兒很尋常。現在是怎麼回事呢?丞相做膩了,打算弄個國丈噹噹嗎?
眾人不敢私議,視線在少帝與丞相之間遊走。既然是丞相悉心教導,何談才學稀鬆,十個huáng鉞的女兒也被比下去了。丞相是這朝堂上真正的實權派,就算他推舉個七品小吏的女兒,分量都比別人重,何況是他自己的愛女!
太傅和宗正露出了失望的神qíng,自知大勢已去,十分愧對主公。他們的計劃終究趕不上丞相製造的變化,姓燕的老謀深算,看來不單朝堂,連禁中也逃不過他的魔掌了。
第5章
為了留住大權,連埋得那樣深的秘密都掏挖出來了,丞相私藏一女,就是為了等這一天吧!先前忙於舉薦的人都一臉諱莫如深,手裡笏板無jīng打采地擱在了肘彎里。想來同帝王聯姻是不成了,不過窺一窺丞相的隱私,還是頗有趣致的。
座上的少帝等他回答,可他似乎很享受這種令她忐忑的時光,略待了一會兒才慢悠悠開口:“臣說的女兒,並非臣親生的,是臣之養女。臣任京畿大都督時,手下有位極其倚重的副將,該將在朔方大戰中因公殉職,家中父母和夫人又都亡故了,只剩一個幼女,無人照管。臣見那孩子可憐,便接入丞相府撫養,十年來悉心栽培,視如己出。先前朝堂上,有諸位股肱為陛下分憂,臣本不想提她的,奈何諸位多方商討也沒個結果,臣想這孩子雖愚拙些,倒也討人喜歡。況且她父親曾為大殷邊關永固立下過汗馬功勞,功臣之後不當冊立,誰又當得?陛下是明君,王道dàngdàng,賞罰分明。將來立後詔書昭告天下,百姓誰人不為陛下歌功頌德呢?”
少帝面無表qíng,大概也是被丞相的一番言論驚著了。
如今是不立也得立了,降將後人,怎麼能和功臣之後相提並論?扶微早就料到事qíng不會那麼好辦,只是他會弄出一個養女來,令她始料未及。huáng鉞的女兒,就算冊封長秋宮,她也不會有半點愧疚之心。但然而丞相口中的女孩子則不同,如果來歷屬實,她怎麼忍心讓她入火坑?全家死得只剩她了,再讓她斷送一生的幸福,那不是堂而皇之欺負人家孤女嗎!
“立後非同小可,還需回稟永安宮,請太后定奪。”她看了丞相一眼,“相父,令千金如今在府中麼?朕怎麼從來不曾見過?”
丞相唇角輕揚,“陛下國事繁忙,鮮少到臣府中,哪裡有機會見到她?再說閨閣女子深居簡出,她又尚年幼,唯恐衝撞了陛下,因此臣從不令她見貴客。”
扶微笑起來,“原來如此,究竟還是朕疏忽了。丞相與眾位的奏請,朕這裡都記下了,五日之後自有決斷。今日朝議便到此,武陵反案還需加緊審理……相父,一切有勞相父了。”
少帝倚著椅上龍首向他偏過了身子,並不見任何不悅的神色。丞相看在眼裡,心下感慨,孩子轉變起來果真是一瞬的事,少帝長大了,懂得控制自己的qíng緒了,要拿捏勢必更難。
他長揖,“為主分憂,是臣之責,陛下放心。”
少帝不再多言,起身便出了卻非殿。回去的路上沒有乘輦,漫步走在夾道里,邊走邊思量,看來又要費些思量了。原本立後是好事,被那位丞相大人一攪合,好事竟變成了敗興的圈套。燕相如這一生,就是為了讓她不好過而存在的嗎?源氏沒有愧對他,他對大權yù罷不能,何不自己當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