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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為天子不會動手,或者會暫時留下他的命,等到上官照的喪禮上,再以他的血祭奠亡靈。可是都錯了,天子睚眥必報,恨到了極處痛下殺手,絲毫不會手軟。
那把象徵皇權的鹿盧劍噗地刺進了斛律的胸膛,她低頭對阿照說:“你看見了嗎,我替你報仇了。”然後輪到了一旁嚇癱的敬王源表。
“奪蜀國國號,除敬王爵位。源表滿門連同妻族母族,一併誅殺。明日午時三刻,將源表押至牛馬市,處腰斬。”她傳完了令,回身提袍,踏上台階,一字一句道,“朕本想做個仁君,如今仁君做不成了,做個bào君也沒什麼。人至善,則遭人欺,自朕即位以來,多少次暗涌澎湃,連朕也數不清了。總有人覬覦這天下,yù取朕而代之。現在朕就站在這裡,諸位皇叔,諸位族親,誰若不服,大可站出來一較高下。”她的目光淒清地流淌過每一張臉,“不要再玩把戲了,朕願為帝,朕便永遠都是皇帝;若有朝一日朕厭倦了,也沒有人留得住朕,爾等急什麼?敬王今天的下場,諸君都看見了,不能說是殺jī儆猴,只是想讓諸君看一看,反朕者是什麼下場。”
於是在場的皇親國戚和文武大臣們紛紛舒袖拱手,向上長揖,“陛下聖裁決斷,臣等無不賓服。”
她放眼看,千秋萬歲殿前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原本用作國宴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她站了許久,忽然身上發冷,疑心這一切全是她的一場噩夢。可是阿照的頭顱在這裡,她顫抖著雙手撫摩他的臉,冰涼的,寒意透骨。她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豆大的淚滴落在他臉上,可惜他再也不能在她身旁,溫聲勸解“阿嬰別哭”了。
混亂和驚惶慢慢散去,兵退了,臣僚也散了,今年的太后千秋,真是過得別開生面。
天子捧著侍中的頭顱不放手,總不是辦法,建業得錦衣侯授意,上前喚了聲主公,“讓上官侍中身首歸一吧,這麼長時候了,再不放回去,怕他在底下看不清路。”
她站在空曠的天街上嚎啕大哭起來,失控的,全然不顧天子的威儀。忍到這時才宣洩痛苦,想必心早就碎成沫子了吧。
建業等了很久,等她平息,才牽起自己的袍裾來接。她把阿照放上去,悵然囑咐:“傳令太僕寺,羽葆鼓chuī、大輅麾幢,以軍禮為關內侯舉殯。追諡關內侯為汲侯,平昌侯之孫中擇一人,嗣汲侯爵。”
“諾。”建業領命,匆匆往青瑣門上去了。
chūn夜裡風很大,chuī得她的衣袍凌空飛舞,人都走完了,空空的廣場上僅餘她和丞相及連崢三人。連崢朝丞相努嘴,暗示他過去勸慰,他卻緊抿著唇,一步都未挪動。
扶微轉過身來,就著石亭子裡殘餘的火光看向他,“相父來前,必定備受煎熬吧!要不要救那個殺了自己十三名族親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勤王,深思熟慮良久。最後雖來了,卻是姍姍來遲,再遲一步,木便要成舟了。”
他仍舊不語,她說得沒錯,來得遲,一則是為將反賊一網打盡。二則,他在進城前確實猶豫了,他舉棋不定,他心如刀割。畢竟十三條人命啊,都是他父族的家老。這些人全死了,燕氏面臨的是土崩瓦解的命運,和滅族又有什麼分別?愛qíng走到這一步,真是可悲,他沒想到自己英雄一世,會因一個qíng字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文韜武略,殺伐決斷。對於燕氏十三人的死,他看得很透徹,這個當口她再嗜殺,也不會動他們。必然是有人矯詔,借刀殺人,試圖徹底斷絕他勤王的念頭。可是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如果不是為了奪權,怎麼會牽扯上燕氏?世家大族與王侯有來往不是什麼新鮮事,到了她這裡,卻大書特書,還是因為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他走到她面前,矮著身子,卑微地問她:“阿嬰,你愛過我嗎?”
她抬起頭來,目光滿含驚異和委屈,然而一瞬又淡了,點頭說:“我愛過你,曾經非常愛你。我沒有資格怨怪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是我的愚蠢,害死了燕氏十三人,還有阿照。你怨不怨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那道密令不是我下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梳理得清其中原委。”
愛過,曾經非常愛,所以現在已經打算做了斷了吧?丞相像泥塑一樣垂袖站著,“我都知道,不需你解釋。如此……還是來談談你我吧。”
沒有劍拔弩張,更沒有無盡的責難,旁觀的連崢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吵架的qíng侶——你的家人死了,我的摯友也因你的觀望不在了,你我何去何從,接下來好好商量一下。
太聰明太冷靜的兩個人,知道大喊大叫解決不了問題,於是選擇最省力的辦法。心平氣和的,好也罷,歹也罷,商量妥當了,就照計劃進行。但是他們忘了慧極必傷的道理,連崢在邊上gān著急,cha不上話,只好搓著手團團轉。
“我知道,你過不了家老被殺那關。終歸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即便你不在族中,也改變不了你的出身。”
丞相說是,“我在宮城外猶豫,甚至興起過袖手旁觀的念頭。所以我來遲了,以至上官照被殺,你的身世幾乎大白於天下,雖最後力挽狂瀾,但你不能原諒我。”
她微微側過臉,空dòng的一雙眼,望向千秋萬歲殿前的金鼓,“我們都有錯,造成了無數的死傷,過失無法彌補。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緊要關頭還是來了。”
他的笑容苦澀,唇角扭曲的線條,知道他究竟承擔了多大的痛苦。
“因為我對你的愛,遠遠超過你對我的。連崢很久以前曾經說過,今日我對你的感qíng不屑一顧,來日必會以百倍的望洋興嘆作為懲罰,他說得沒錯。”
她眼裡噙著淚,一片模糊中仰首望他,“所以現在後悔了,是嗎?”
他叩心泣血,還是退後了一步,“不悔經行處,只恨太匆匆。”
她咬著牙想忍住哭,可是眼淚決堤,“我知道,我終究是個孤家寡人,這是我的命。”從腰上解下那面玉佩,雙手承托著送到他面前,“物歸原主。多謝郎君,曾經贈我無邊的狂喜。”
多餘的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了,就這樣,吵吵嚷嚷開始,安安靜靜結束。
不舍嗎?太不舍了,他目送她孤單的身影慢慢走遠,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愛她。可是愛又如何,人活一世,不是只有愛qíng。
連崢看不得他們這樣彼此折磨,想勸解老友兩句,待要張口,卻看見他早就淚流成河。他這一哭,簡直把他嚇傻了,和他認識那麼多年,從沒見過他這麼失態。拼了xing命進宮勤王,叛亂平定了,兩個人之間又鬧得不歡而散,何必呢。
他在丞相肩上拍了拍,“如淳,因人算計為難自己,愚不可及。”
他轉身往宮門上走,嗓音冷若冰霜,“闔族十三人斬首棄市,換做是你,可以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嗎?我的一場錯愛,連累了滿門,我連死的心都有。”
他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思維混亂了。連崢跟在他身後糾正:“連累滿門的不是你們的愛qíng,是權力,你不要因此遷怒,她的心裡也不好受。你身邊尚且有我相陪,她呢?這長夜叫她怎麼過?”
他腳下慢慢停頓,熬得心都要碎了,良久方道:“她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脆弱,今晚過後,她又是堂堂的天子,從今往後誰也不敢質疑她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和她,還是應當分開各自冷靜,你不要勸我,再勸我,我就要殺人了。”他快步跑出朱雀門,躍馬揚鞭,衝進了黑暗裡。
他以為她很堅qiáng,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令她生不如死的變故。她獨自坐在寢台上,素紈帳外燈樹璀璨,照不進她心裡。緣起緣滅,半點都不由人。熱鬧的時候,阿照來了,斛律來了,靈均也來了,不管真qíng還是假意,至少她的周圍有人氣。現在呢,兩位侍中、她的皇后,還有她一直視作親人的太后,死的死,叛的叛,她什麼都沒剩下。兩手抓著權力又有什麼用?都是空的!
她覺得自己心裡長出壞疽來了,痛得碰都不敢碰。和丞相的愛qíng也到此為止,她的前途一片晦暗,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走了。
好難受,她有些喘不過氣。好累,可是腦子是活的,風車一樣轉動,停不下來,睡不著。她支起身子,拖著沉重的身軀到妝檯前翻找,找出了阿照送給她的木簪,緊緊攥在手裡。慢騰騰回到寢台上,撩起袖子,在小臂上來回切割。簪子的前端是鈍口,摩擦的次數多了也會皮開ròu綻。她看著血從肌理間滲出來,汩汩往下流淌,這裡痛了,心裡的痛會轉移,這樣就好多了。
第二天放下袖子,她依舊能夠決策千里。
太傅和宗正來面見,說話有點吞吞吐吐的。扶微看了他們一眼,笑道:“怎麼,老師和丁正還沒從昨日的變故中掙脫出來?事qíng已經過去了,我遇上的這些和祖輩比起來,算得上什麼!”
太傅長嘆:“陛下有這樣心胸,臣等就放心了。只因昨夜的事,來得實在太突然……”
“臣倒不這麼認為。”宗正道,“京里早前流傳那樣的謠言,可見是蓄謀已久。臣懷疑過很多人,唯獨沒想到敬王。還有梁太后……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
扶微遲遲嗯了聲,“丁正說,我應當如何了結此事?”
丁百藥道:“太后無道,助紂為nüè,大殷雖無廢太后的先例,但她作孽太深,陛下開此先河也未為不可。”
廢了太后,讓史官在史記里記下一筆,就算她占足了理,也會給後世留下話柄。她緩緩搖頭,“不急,我另有主張。”
太傅掖著手道:“先帝升遐後,這輩的王侯有五位。如今敬王和荊王俱已伏誅,剩下燕王、臨淄王及定城侯,陛下可放心?”
這倒不是多大的問題,畢竟王國都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侯國,兵力也漸漸分散,如果還有疑慮,朝中派人監理國政就是了。叫她放心不下的,是尚且沒有子弟瓜分的土地。
“只傳子孫,是我想得不周全。命尚書台追加旨意,推恩不拘手足,兄弟之間有未得祖蔭者……”
話沒說完,尚書仆she從門上進來,滿臉凝重向上拱手,“京兆府傳話入宮,京兆尹魏時行今早……自戮了。”
她手裡的硃筆應聲落下來,在面前的絹帛上濺出了一串破碎的墨跡,直起身問:“如何?還能活嗎?”
孫謨緩緩搖頭,“他是引罪,不願罪及家小。員吏發現時已經氣絕多時,遂匆匆報至台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