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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īn影里的人這才走過來,走到明亮的燭火下,年輕的臉盤,朗朗的風骨,居然是聶靈均。
“你?”扶微收住劍,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他會來,也沒想到這麼年輕的孩子,會有這樣好的身手。
他唇角抿著淺淺的笑意,向她長揖下去,“正是臣。臣聽說陛下遇襲,放心不下,夜闖禁中壞了章程,還請陛下恕罪。”
扶微雖然不悅,但礙於他是她即將迎娶的男皇后,也不好怎麼發作,只是轉過身去,把鹿盧狠狠鑲回了劍鞘里。
“君是真人不露相,如果那個刺客換成你,我現在恐怕不妙了。”
靈均聽出她話里的惱恨,笑道:“臣多年受相國教導,學到的不過是一點皮毛。既然要入宮伴駕,沒有一技傍身,將來怎麼護衛陛下?”
扶微回身打量他,見他眉目宛然,姿態嫻雅,如果單單站在你面前,當真會錯把他當做文質的儒生。可見丞相為了培養他,應當花了不少心思。她頷首,“你小小年紀有忠君之心,很是難得。”
他的笑意卻更盛了,“陛下不要總把臣當孩子,臣只比你小一歲罷了。”他走過來,有意和她比了比,“臣的身量就快和陛下一樣高了,多吃些飯,明年會超過陛下,到時候我天天執劍跟在陛下身側,誰敢對陛下不恭,臣就把他砍成兩截。”
單瞧他往常的氣度和老道的處事,總覺得心智和年紀不相符。但有時候聽他說話,又不免帶著點孩子氣,丞相調理出來的人,果然和他一樣不可捉摸。
她舒了口氣,走回內寢,“那朕以後的安危,就全賴中宮了。丞相適才來過,現在應當在掖庭獄審案,他知道你來這裡麼?”
靈均搖了搖頭,“我是自己偷著來的。”
扶微很吃驚,“禁中禁衛重重,你就這麼進來了?”
他說是啊,“臣上次奉召入宮,路線都記得,所以這次並未走彎路。只是雨太大,臣的衣袍都濕透了……”
他垂袖站著,扶微瞥了眼,果然深深的水漬蔓延到了齊膝,霎時覺得這孩子比那jian相純善,至少他知道冒雨來探望她。
她長長嘆息:“你能夠自由來去也好,將來不至受困,我的心裡也自在些。”
看似高高在上的人,其實面嫩心軟,她總覺得這樁婚事虧欠了他,百般的過意不去。靈均沒往心裡去,無謂地聳了聳肩,掖著袖子看她的臉,蹙眉問:“陛下受傷了?”
她唔了聲,“不礙,小傷。”
一個鐵骨錚錚的女帝,連自己是姑娘大概都忘了。他來得晚,什麼忙都幫不上,但見她眼下青影,輕聲道:“陛下怎麼還沒就寢?睡不著麼?”
她坐在chuáng沿上,理不清滿腦子亂麻,鬱郁點頭,“我不安。”
靈均歪著頭想了想,忽然走過來,脫了身上深衣,蹬了足上黑舄,直接跳上了她的龍chuáng,“我在陛下身側,伴陛下入眠。”
扶微訝然不知如何處置了,“這怎麼行……”
潔白的中單映襯他的臉,人也顯得單純無害。他倚著隱囊探了探手,骨骼出奇修長,“陛下快上來吧,既然已經下詔,帝後同寢沒什麼不對。再說臣是為保陛下,陛下不要把我當男子,當我是幼時的朋友,或者是宗族裡的弟弟,就不會覺得難堪了。”她臉上分明動容了,但仍舊猶豫,他說,“陛下不累嗎?子時快到了。明日還有很多事要做,今夜當好好休息才是。”
她確實需要有個人做伴,不論男女都行。她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如果把教條看得那麼重,那麼頭一件要做的就是自動讓位。於是不再辭讓,麻利地登chuáng臥下來。他抿唇一笑,頰上梨渦可愛,“陛下睡在內側吧,我在外側保護你。”
扶微很覺得感動,這麼貼心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受人指派,同jian相比起來,已經好了不是一星半點。她扭身讓到內側,他也沒有拘泥,直接從她身上翻過去,飄飄的軟緞拂在她臉上,癢梭梭的。
案頭的雁足燈太亮,他揚袖一掃,殿裡暗了下來。他一手支著頭,哄孩子似的安慰她,“陛下睡吧,有臣在,什麼都不用怕。”
要她放下戒備,基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太累,真的有些恍惚了,“你不怕丞相知道了怪罪麼?”
他說不怕,“相國忙於獄審,無暇顧及陛下。我替他守著陛下,就算知道了也不要緊,待我入禁中,還是要長久和陛下在一起,現在不過提前了幾天而已。”
扶微迷迷糊糊想,上次去相府見他,包括後來那次宣他入宮,都是各自端著,了解也不深。今夜他來,好像變得鮮活了,兩下里隨意,淡淡的處著,將來真可以當半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家裡沒人了?”她隨意問了句,直接睡死過去有點不好意思,qiáng撐著神智周旋一下。
他嗯了聲,“原本有個阿姐,四年前落水溺死了。所以相國奏請立我為長秋宮,我覺得很高興,陛下和我阿姐年紀相仿,連眉角這顆胭脂痣的位置都一樣……”
扶微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糙糙應了句,之後就算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顧不上了。
一夜無夢,從來沒有睡得這樣踏實過。翻身的時候知道邊上有人,仿佛囚室里開了一扇天窗,便是出不去,也感到心滿意足。可惜醒來後靈均已經走了,這少年郎來去一陣風,倒是快意得很。
她垂足趿上鞋,揚聲喚建業,“昨晚有沒有人來過?”
建業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連連搖頭,“臣守了一夜,並未有人入東宮回話。”
光盯著宮門,真是個死腦子!要是靠這幫人護她周全,她早死了八百年了。
把他打發出去,換上玄端正要出殿,不害從直道那頭跑到階下,叉手回稟:“主公,太傅謁見。”
她走出宮門,太傅已經在樂城殿候著了。見了面少不得一通噓寒問暖,“臣昨夜就接到消息了,原想連夜入東宮,又恐擾了主上,便先去掖庭獄探一探進展。此事……果然與永安宮有牽扯麼?”
她垂眼理了理廣袖,“尚且不敢斷定,可是我覺得,就算劉媼與此事有關,太后也是清白的。”
太傅囁嚅了下,本想諫言君王不可偏私,到最後這話也沒敢出口。畢竟事qíng發生在宮闈,少帝和太后又屬母子,就算要辦,最終也會留下一線生機吧。
他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簡呈上去,“今早接廷尉正密奏,請陛下過目。”
扶微接過信囊拆了檢封,信上寫的全是魏時行從武陵郡探訪來的結果。駙馬當初之所以調兵,是因為接了假傳的口諭。持節者面命,沒有留下任何憑據。上官明月久留封邑,是個太平王侯,一時見了符節辨不清真假,匆匆籌集軍隊,反倒是上官照並郡丞力諫,才將大軍留在孱陸。否則一旦和趙王源珩匯合,便是有冤qíng,也說不清楚了。
太傅一直觀察少帝神色,見他漸漸舒展了長眉,自己卻不敢放鬆,戰戰兢兢問:“陛下,可有進展?”
她將信簡遞了過去,喟然道:“上官氏果真蒙冤了,魏卿正押解持節的假使進京,此人是案中關鍵,千萬不可有閃失。請老師暗傳朕口諭給衛尉丞,命他點一隊衛士出城相迎,務必要毫髮無損將人送入……雲陽獄。”
雲陽獄本是秦獄,規模不是太大,但堅固險峻,又不在廷尉控制的範圍之內,送到那裡最為保險。太傅拱手道諾,“臣這就承辦。”
扶微擺擺手,示意他快去。如今她左右人手奇缺,只要阿照回來,她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邁出門檻,立於廊下遠望,心頭有千鈞重壓,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一夜豪雨後,天被洗刷得極其gān淨,東宮牆頭瓦當因雨水澆灌,變成了深黑色,晨曦微露時,與天邊朝霞相接,組成了一副詭異的畫卷。以前從未覺得局勢如此緊張,前有反案,後有遇刺,千頭萬緒結成一張網,將她死死扣在了網中央。接下去的路該怎麼走?她知道不能亂了步調,應當怎樣,還是怎樣。立後、親政、改京師兵制,扶植親信……還有那麼多事要做,不可急進,小不忍則亂大謀。
負手嘆了口氣,這就是帝王生涯,一步一算計。其實她從來不敢往遠了想,女皇帝真能當一輩子嗎?現在還能糊弄眾人,再待幾年,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身量……除非滿朝文武皆是瞎子,否則遲早要穿幫的。
直道上又有匆匆的腳步聲,她抬眼看,是huáng門署長抱著袖子來回稟:“永安宮女史輾轉傳話,太后在宮中哭得可憐。宮門有衛士封鎖,見不得陛下,問陛下可否移駕,容太后與陛下說兩句話。”
她心裡一驚,提起袍裾下台階。邁出宮門時迎面遇見一人,朝陽之下目光泠泠,也未說什麼,只是抬起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第23章
她不由蹙眉,“相父這是什麼意思?”
攔路的人面無表qíng道:“永安宮與行刺案有牽連,在尚未洗清嫌疑之前,陛下不應該與太后見面。”
他越是這麼說,越是激起她的逆反心理,“難道相父也覺得幕後主使是太后嗎?太后和我親厚,宮掖里來去從來不受限制,如果想害我,任何時候都可以,何必非要找人來行刺我?多個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險,真有這樣喜歡多此一舉的愚人麼?”
丞相眼睫低垂,冷冷道:“若是陛下決意除掉一個人,會親自動手麼?這世上多的是亡命之徒,金尊玉貴的人,誰願意雙手沾滿血腥?皇統為先,親統為後,在臣眼裡,只有陛下的安危最重要。至於其他的,即便是皇太后,亦不在臣的考量之中。”
他的話似乎沒有什麼錯漏,可卻讓扶微如此qiáng烈的感受到,這是個多麼冷酷無qíng的人。在他的世界裡,只有利害,沒有親qíng,更沒有愛qíng。當時她要救上官照,他可以大義凜然地拒絕,現在連她想去看望太后,他也橫加阻攔。她知道忠君事主是他冠冕堂皇的藉口,他關心的並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背後的大殷江山。
她不肯妥協,執拗道:“我不過想請太后寬懷,太后這些年不易,況且她為人如何,相父不知道麼?”
丞相搖頭,“臣不需要知道,臣只想提醒陛下,既然身在九五,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比什麼都重要。孝宗時期諸侯割據,哪個宗親不是血胤?結果又怎麼樣?兄弟間尚且為嗣位鬧得你死我活,何況一個本就不相gān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