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太傅被她一席話說得驚愕不已。
少帝開蒙就拜在他門下,師生相處了這麼多年,只知道少帝敏而好學,卻膽識不足。他一度很擔心,怕他將來的帝王之路困頓難行,但前兩天他說起和丞相提議立後,又欽點了huáng鉞之女,就發覺他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譬如一柄初開鋒的利劍,積蓄著力量,有橫掃千軍的氣勢。少帝的迅速成長,實在快得令人心驚。
太傅沉默了下,神qíng難辨地望向少帝,“陛下有雄心壯志,是大殷萬民之福。但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臣說過的那句話,愈是鋒利的兵刃,愈是容易折斷。當政也一樣,力不可使盡,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扶微知道他的意思,他擔心她根基淺薄,稍有造次,會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權力變更本就是一場殘酷的戰爭,戰敗者就算苟且,也不一定能活命,所以輸不起。她拱起雙手,向他長揖下去,“我太急進了,多謝老師教誨。”
太傅頷首,“陛下的宏圖,臣都知道。臣以為,削減京畿大都督的兵權尚在其次,當務之急是組建智囊。光祿寺歷來為朝廷提供候補官員,此一處由帝王親自管轄,連丞相都不能cha手。朝中文武大臣新舊更替在所難免,只要陛下有足夠的耐心,假以時日朝堂之上必然皆為陛下親信。那時區區一個燕相如,何足為懼?”
是啊,一個人再聰明,腦力也有限,丞相門客三千,她怎麼能甘於落他人之後!先前是太過浮躁了,經太傅點撥後沉澱下來,心便靜成了一泓水。
“老師說得很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礙於眼下處境,不敢莽撞。待立後之事辦妥了,這些荒廢了十餘年的舊例,我都會逐樣撿拾起來的。”她緩緩吸了口氣,視線調向太傅身側的廷尉正。那是個年輕的官員,天生一雙鷹眼,即便不說話,也凌厲bī人。
廷尉正是廷尉屬官,掌議獄,正科條。扶微以前就曾留意過他,雖然秩從五品下,但光芒並未被廷尉掩蓋。靜水深流的人,辦起案件來雷厲風行,手段甚為老辣。
她帶了微微一點笑意,“魏卿今日怎麼會與太傅一同覲見?我記得廷尉府正監辦武陵反案,現在案子審得怎麼樣了?”
魏時行揖手向上回稟,“臣此來就是為武陵案,臣辦案多年,郡國疑難也見識了不少,卻從未有一件令臣感覺如此蹊蹺。此案涉案宗親官吏共計二十餘人,但有半數並無切實的證據指正,怕不無藉機挾私之嫌疑。臣來求陛下一道恩旨,望陛下令臣重審此案,請陛下恩准。”
扶微聽後沉默下來,半晌方道:“武陵案本是廷尉主審,你一個屬官越俎代庖,不怕廷尉怪罪麼?”
魏時行輕蹙了眉,低聲道:“丞相曾令徹查,所謂徹查,焉知沒有暗中授意?”說完抬眼揣度龍顏,見少帝眼中霧靄沉沉,他霎時有些氣餒,心便一截一截涼了下來。
扶微的手指篤篤點擊案面,利弊權衡再三,想起幼時的好友,很是割捨不下。那叩擊的節奏間隔越來越長,終於握起了拳,“直接授命於你,恐怕你難承其重。我可以下令寬限時間,你暗中探訪,便是去武陵實查也不無不可。只不過有一點,要當心自身安危,朕等你還朕一個公正的結果。”
魏時行聞言大喜,振奮的模樣,連帶扶微也覺欣慰起來。
這就是人間帝王啊,cao控著黎民之生死沉浮。以前似乎沒有那麼切實的體會,一旦真正準備挑起江山,才覺重壓撲面而來,沒有萬丈雄心抵擋不住。所幸她看到逐漸向她靠攏的人,她並不是孤軍奮戰的。
“廷尉乃大殷律法最後一道屏障,如果這裡守不住,社稷便亂了。”她和煦對魏時行道,“為朕把好這道關,不至刀下有冤魂,是朕對你的期盼。”
如果拿以往的評價來衡量少帝,似乎已經不合時宜了。那君子三變,在他身上有了絕佳的體現。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魏時行俯首頓地,“臣定不負陛下所望,謝陛下厚愛。”
扶微吐出一口濁氣來,“廉士可以律貪夫,賢臣不能輔孱主。我有忠臣,若不自省,豈不成昏君了?”她側身對太傅道,“光祿寺官吏要物色,就請老師為我留意,待我親政後即刻組建,方不至於貽誤。”伸手指了指魏時行,仰唇一笑,“我看他很好,日後三輔必有他。”
太傅與魏時行領命告退後,她一人獨坐在殿上良久。午後四方狂風驟起,chuī得帳幔獵獵飛揚。她站起身踱到檐下,舉目遠眺,天邊浮雲翻滾,連日頭都失了光芒,居然真的要下雨了。
她叫了聲建業,huáng門令從廊子那頭疾步而來,到了跟前揖手待命,“聽主公吩咐。”
“我今日心境不佳,夜裡打算大醉一場。萬一你攔不住我,當怎麼辦呢?”
建業心領神會,“回稟主公,臣只好呈報君侯,請他入禁中勸解了。”
所以huáng門這種東西,留著還是有點作用的。她輕輕一哂,將視線投向了風雨里淼淼的永寧塔。
第9章
不知怎麼,這兩日丞相的眼皮總是咚咚跳,令他煩不勝煩。傳府上侍醫來看,侍醫把了半天的脈,除了cao勞過度外,沒有更好的解釋。
“所以還是當多休息啊,君侯大任在肩,切不能仗著盛年過度消耗。須知泉眼也有gān涸的時候,君侯還未成家,身體一旦鬧虧空……”侍醫說了一半,後面的就不再接下去言明了。大家都是男人嘛,這種事,心知肚明的。
丞相撫了撫額,雖然不太相信眼皮跳會影響那方面的功能,但累卻是實實在在的。
一個國家,千機萬機的政務要人決策,剛開始那陣子他整夜睡不好,連夢裡都是奏牘。如今遊刃有餘了,除了朝堂上的周旋,還有朝堂下不可避免的私jiāo維繫。文人雅士,高官名流,沒有名目的聚在一起是結黨營私。為免授人以柄,湊成一局清談吧,能從談端談鋒①里發掘新的人才,又可緊密與其他重臣的關係。
午後一場豪雨下得水氣磅礴,及到傍晚時分才停住。天邊霞光隱現,浩浩的火燒雲蔓延半邊天際,像錦鯉背上層疊遞進的紋理。
丞相的車輦乘著霞光出了府邸,直往chūn生葉彼端的抱朴去。chūn生葉是一片湖的名字,湖邊有萬株紅楓,夏日景致是單純的清涼,等到了秋天,碧水映照楓葉,藍與紅的碰撞和角力,會令人生出無邊的驚嘆來。文人們崇尚雅玩,因此極端注重場所。抱朴是陽夏名士溫茸的別業,就建在楓林腳下,綠水之畔。丞相受邀主持清談,不好推辭,夜色將至前趕到那裡,臨湖的涼亭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頭上帶著綸巾,手裡搖著麈尾,不論談辯的話題是什麼,打扮絕對原汁原味。
眾人見宰相到了,忙出亭來相迎,熱熱鬧鬧的一頓寒暄,恭維的話說了好幾擔。丞相在這個圈子裡尚且有個禮賢下士的好聲望,他也不拿搪,揖手與眾人還禮,然後眾星拱月似的,被簇擁上了首席。
“近日有扶風人劉唐,妖言惑眾指責清談誤國,吾聽後甚為不忿……”
還未等他出聲,已經有人按耐不住拍案而起。丞相索xing不說話了,料想今日的往輒破的②是有了,韻音令辭③恐怕要泡湯了。
文人不羈,這是早已有的共識,清談也不是布衣們想像的那樣,出席者人人高山流水,溫文爾雅。群賢們相互辯論,激昂處手舞足蹈甚至口出穢語很常見。丞相有時就想,比起他們來,自己也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了吧。至少他從未失態,從未放làng形骸。其實和這些文瘋子在一起,難免會感到壓抑和茫然。
面前的爵里斟上了酒,丞相看他們口沫橫飛同仇敵愾,端起爵,輕輕抿了一口。要主持,主持不起來,群賢再也不會對老莊的談證感興趣了。丞相趺坐著,看了旁邊的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掌監察,兼為丞相之副,與丞相意氣相投。兩人默默碰了一杯,御史在一片喧譁里低聲問丞相:“我聽聞陛下前往貴府了?今早朝議立後的事,陛下究竟什麼打算?”
丞相想起這個便不悅,低垂眼睫漾那爵里清酒,亭上燈火在杯中破碎重組,盯久了微微有些頭暈。
“還未拿定主意,想是要再斟酌罷。終究是養女,朝中少不得有人反對。”
御史一笑:“賀相門下,就算青磚也比人厚三分,誰敢置喙?朝中反對的聲音,多來自太傅和宗正那些人,不足為懼。怕的是陛下自己有決斷……近來陛下似乎與往日有不同了,相國可發覺?”
怎麼會沒發現呢,她跑到他府上說了那通狂言,到現在還讓他感覺恥rǔ。孩子長大了,開始試著反抗,沒關係,這點小手段隨便彈彈指頭就能鎮壓。他只是想不明白,聶靈均是他千挑萬選選中的,怎麼入不了她的眼。
“陛下年歲漸長,總會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若看不上養女,那孤便為她另尋。到底立後是大事……終身大事,孤要對得起先帝的託付。”
他轉過頭,望向chūn生葉那片寧靜的湖水。隔湖有蓮燈盞盞,水榭上一個穿曲裾的麗人臨水而立,倒影在湖面上徘徊,纖細而堅定的身形,竟讓他想起一個人來。他心下一驚,猛然坐直了身子。燈火闌珊下看不清麗人眉眼,只覺腦子裡一根荒置已久的弦被狠狠撥動,錚然作響。
丞相向來四平八穩,這麼大的動靜,當然引得人側目。溫茸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壓聲道:“君候有意?”
丞相喃喃:“叫孤想起一位故人來……”復問,“那是府上女郎嗎?”
溫茸搖頭,“chūn生葉由來有很多姑娘求姻緣,不能斷定是哪家的女郎。君候要是屬意,我即刻派人去打探。”
丞相卻重新坐下了,眼裡的光也漸次黯淡,擺手說不必,“別為一時興起叨擾人家……”目光依舊追隨,見那麗人眺望良久,然後挑起燈,沿著堤岸緩緩去遠了。
故人故人,這個字眼總能夠引發無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說不識qíng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權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關於他的一切,外界從來沒有確切的定論。御史大夫雖然與他是同僚,了解也僅在公事上,見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頗為慷慨地勸他多飲。
群賢們問候完了扶風人劉唐的祖宗十八代,終於平靜下來,想起了這次清談的主題——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拋談鋒。他倚著憑几思量了下,“既已不爭,何知天下莫能與之爭?若知天下莫能與之爭,何可謂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