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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怨懟地看了他一眼,“相父想教訓就教訓吧,今晚子時我在寢台上,恭候大駕。”
丞相噎了一口氣,氣得直翻眼,困shòu一樣指點著她說好,“上若當真,臣拼盡這一身修為,奉陪到底!你不就是想收權麼,不就是想親政麼,我便讓你收權,讓你親政!自明日起,臣告假休沐,三十日不上朝,朝中一切大小事務臣不聽也不管,全由陛下一人定奪,這樣可好?”
他是打算以退為進麼?她歪著脖子有些失望,“我以為你說的奉陪到底,是夜半來我寢台上……”
“住嘴!”丞相再聽不下去了,恨恨拱了拱手道,“關外兵制如今混亂,都護蘇矩膽小怕事,擅自撤離玉門關,臣請旨出關巡視西域都護府,請陛下恩准。”
她嘖地一聲,“相父打算自我流放?”
她枯著眉,抿唇審視他,半晌也沒有最終表態。丞相先前氣急攻心,話出口其實也有些後悔,但轉念一想,這樣日子不知何時是頭,做個了斷也好。他知道她求之不得,他也準備好了,只要她應允,他明日就啟程,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全和他不相gān了。
本以為她會從善如流的,他也看見她贊同地點頭,結果說出來的話簡直讓他生不如死:“相父如果決定了,我當然不會勉qiáng。但我不日就將與靈均完婚,靈均尚小,恐身體不及,相父留下皇嗣,再走不遲吧。”
第36章
他寒聲問她,“你要的,就只是皇嗣而已嗎?”
她想了想點頭,“皇嗣是國之根本,我記得皇考曾說過,家業興不興隆,看人口,一個國家昌不昌盛,也要看將來的嗣君是不是賢明。兒子多了,才有挑選的餘地,不像皇考,就生了我這一根榆木疙瘩,到最後無人可選了,只好讓我當皇帝。”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計較,“女人於政權上之所以弱勢,大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一口氣養出七八個來,那真是了不得的壯舉。男帝就不一樣了,可以廣開後宮,勤勉些,一年抱上兩三個兒子也不是難事。我呢,也許一輩子只能生一個,這一個切不可làng費了,必要和最足智的人一起,方不負十月懷胎的辛苦。”
這麼看來他在她眼裡,就是個提供好苗子的溫chuáng。政治因素當然也占大頭,但一切與愛無關,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了。
他冷靜下來,終於心平氣和面對她,掖著兩手道:“因為我是攝政大臣,因為我已經年長成人,所以是陛下共同生兒育女的最佳人選,陛下是這意思吧?你可知道這種事是要靠兩qíng相悅的?捆綁不成夫妻,勉qiáng上陣是生不出孩子來的?”
她沉默下來,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最後表示不認同,“相父此言差矣,男女睡在一起,不管有沒有qíng,都可以生孩子。”
他臉上一白,其實理論上來說沒什麼不對,不過他和那些不知自愛的男子不一樣,要他麻木做那種事,他做不成罷了。
“臣在這上頭不將就,所以要請陛下恕罪了。”他頓下來,眉頭緊緊皺著,嘴角卻帶著笑,看上去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流淌,拿出長者的耐心來,和聲道,“也請上好好想一想,上是否真的愛臣。如果為了權力,出賣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上是個有才gān的皇帝,即便不以美色惑臣,將來也可以做得很好。明明不喜歡,偏要勉qiáng自己,這樣不單上委屈,連臣也會覺得委屈,所以臣以為,上此舉不妥。”
丞相認為自己已經夠苦口婆心了,少帝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般話說到這個程度,她就能夠領會他的意思了。他對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自己現在所有的困擾,都是源自她使錯了勁兒,只要她明白過來,一切的麻煩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有的時候,他真的摸不清她的路數。
“相父說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說相父也認同我長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後那張臉變成了一塊鐵板,“陛下,臣與陛下商討的,並不是陛下的長相問題。”
扶微點頭,“朕知道,相父關心的,是我究竟愛不愛你。”
究竟愛不愛呢?丞相隱隱覺得心口發緊,有點喘不過氣來。如果她說愛,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因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說不愛,那倒不錯,至少她還有一句真話,彼此也有再商談下去的必要。
他鄭重向她行肅禮,“臣請陛下明示。”
她臉上閒閒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學他那天一樣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qíng漸漸變得古怪起來,她忽然心qíng大好,覺得這人認真剖析一下,其實根本不是想像的那樣刀槍不入。
如果愛和不愛能一下子說明白,那就不可稱之為感qíng了。扶微到現在還是那樣想法,愛嗎?有的,她肯定愛他,雖然不乏私心,但主要還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來一手遮天,然這些年為這江山社稷也拼盡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沒有作為的日子裡已經逐日qiáng盛,裡頭全是他的功勞。他不是佞臣,他不過熱衷攬權而已,中興大殷,他是實打實地在做,不去考慮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執政者。
但若說愛得有多深,那也不見得。小qíng小愛可以死去活來,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她是個割捨得下的人。她不否認,曾經幾次動過除掉他的念頭,也許參雜了不得他回應的恨意,可更多還是出於對集權的考慮。除掉他,她會不會心疼?肯定會,然而依舊毫不猶豫。在她心裡源氏的江山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哪天連這些都能拋棄,那就說明她已經愛得泥足深陷,愛得想離開這裡了。
“快要用暮食了。”她朝闕樓那邊的光帶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蒼龍門,走吧。”
她轉身前行,走了兩步竟發現他沒有跟上。回頭看,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動,伸手過去拉他,“怎麼不走?想留宿東宮麼?”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針扎了似的一驚,立刻將她格開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問:“相父這是何意?這麼討厭我碰你嗎?”
丞相看著她那雙手,心裡五味雜陳起來,“臣有諫言,陛下這個輕易愛動手的毛病,必須儘快改掉。雖說帝王適當親和,有攏絡臣僚的妙用,但見誰都拉上一拉,這個習慣很不好。就說先前在路寢,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樣,臣以為毫無必要。為人君,止於禮,為人臣,止於敬。君臣不可過密,密則廢禮,後必生亂。這個……”他想了一通大道理來規勸她,到最後自己也編湊不下去了,直截了當道,“反正不能和人隨意攜手,請陛下聽臣忠告。”
扶微聽完,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見誰都喜歡胡亂攀jiāoqíng的,至於阿照,她自小特別容易摔倒,他牽著她的手,是為了助她走得安穩。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事隔多年也沒有忘,她對於他,打心底里沒有什麼男女應當避嫌的覺悟。再說剛才也是有意在他面前顯得親熱,就是想看看對他有沒有觸動罷了。
好在成效還是有一些的,他那麼記恨,不願意她拿牽過阿照的手去牽他,可見他對她也不是全無感覺。
扶微輕輕舒了口氣,心滿意足低頭,“謹受教,多謝相父提點。”
“還有,”丞相的態度嚴謹又認真,“上為侍中指婚後,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與侍中,應當保持距離才好。別人不知其中緣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說過,距離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手段,上還記得嗎?”
記得,就是要親人朋友兩不來往,處處以皇帝自居,讓所有人見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頷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牽扯不清。”
這麼說其實有點過於嚴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國之君,如果淪落得和人暗渡陳倉,那就太rǔ沒自己了。
他對她一笑,不再多言,舉步往門dòng那頭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會兒,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風漸起,chuī得直道兩旁的樹葉颯颯作響。他在前面負手走著,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頭髮濃密烏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紅繩垂掛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搖曳,還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幾種極致的顏色撞進人眼裡,怎麼不叫人心生嚮往。
“相父……”前面便是宮門,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過身來,立在晚霞里,眯眼看著她,她在他的注視下慢慢紅了臉。
“晚風涼,相父莫忘了加衣。”
可能這是她第一次像個姑娘一樣說體恤的話吧,丞相顯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聲道:“多謝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變,再差人來知會臣。”
她抱著廣袖頷首,“我看著你走。”
心裡仿佛有冰融化,丞相聽見冰棱斷裂的聲響,倉皇轉過身去。多年後午夜夢回,依舊是她站在夕陽里的模樣,眉眼鮮明,從來不曾黯淡。
軿車向遠處慢慢駛去,她目送著,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東宮。
天真的涼了,她撫了撫雙臂,獨自走那麼長的路有點孤寂,拐了個彎,從崇賢門上進了北宮。
北宮是嬪妃們居住的地方,帝王在這裡逍遙避世,雖然暗地裡勾心鬥角不亞於前朝,但表面看上去,還是十分寧靜秀美的。因為少帝年輕,未設後宮,先帝朝的宮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宮室都沒有主人,只由侍御和huáng門看守著,一路行來,有些冷清。御駕親臨的消息很快便傳到各處,走了不多遠便見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來,長揖參禮,“臣等恭迎主上。”
她抬手讓免禮,轉頭北望,“張令,朕yù去嘉德殿。”
“諾。”掖庭令忙向詹事使眼色,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個手勢,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籌備迎駕事宜。
嘉德殿已經十二年沒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樓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恐主少母壯,殺,不管她的外家有權沒權。扶微一直努力想回憶起關於她的點滴,可是多年過去了,她的樣貌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個溫柔的人。溫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護,最後就算生的是女兒,也難逃被bī害的命運。男人有時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愛你,為了權力和地位,可以隨意處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皇帝,可他不是個好丈夫,對於樓夫人和婚後頭七年的太后來說,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