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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簡直是發癲了,那麼大的嗓門,唯恐別人聽不見嗎?丞相慌忙捂她的嘴,這個醉鬼太可惡,要不是廢帝不在他的計劃內,他早就忍不住弒君了。

    他咬牙切齒瞪著她,“陛下究竟想gān什麼?”

    那雙盈盈的大眼睛裡有淚光,細得脆弱的五指攀上來,扒開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為後。”

    丞相喉頭一陣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幾步聽見她涼涼的笑聲,嘲訕道:“東宮都鎖起來了,阿叔有本事,cha翅飛出去吧。”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沒有殺傷力,即便和丞相共處一室,丞相也不會吃虧,所以那些huáng門和執金吾聽從她的吩咐,把宮門都下了鑰。丞相這時才驚覺小看了她,長久以來營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無用處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這種qíng況,埋伏死士刺殺他也不是難事。

    扶微看見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為然地一笑。側身站在燈樹旁,低著頭,臉在燈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沒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毀不了阿叔清譽。”抱了一壇酒擱在案上,撩起廣袖一拳打破了壇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癢吧?我這裡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暢飲幾杯。”  

    她一口一個阿叔,可見包藏了禍心。他隨時了解她的一舉一動,他的行程也瞞不過她的眼睛。看來棋逢敵手了,這執政生涯也變得有趣起來。

    丞相踅過身,坦然在她對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關奏報……”

    扶微抬了抬手,“遼東官員的罷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說了算。眼下我憂心的是,下次朝議轉瞬就到,是否當真要冊封聶靈均。”

    丞相不答,不過淡淡看著她。

    她覺得困頓,蹙眉嘆息:“謊越撒越大,不怕將來圓不回來嗎?況且我覺得你會後悔,與其到時候萬箭穿心,還不如現在懸崖勒馬。”

    丞相細斟酌了她所謂的萬箭穿心,不知道這個依據從何而來,因此十分篤定的模樣,“臣一切都是為了主公,望主公體諒臣的一片心。”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這輩子有過喜歡的人嗎?”

    丞相沉默不語,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繪的雙魚,心也變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愛的話,他曾經也有過一個。可惜緣分太單薄,等他回身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隨風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尋不到。這些年他一直這樣孤單著,偶爾想起來,輕輕地牽痛一下,剩下的則是無邊的遺憾。  

    丞相眉心輕微的一點顰蹙都落進她眼裡,扶微托著腮說:“不怕不歡而散,怕的是錯過。所以我總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歡上皇后,以後應當怎麼辦。”伸出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間畫了個框,“我和阿叔隔著一堵牆吶,我想去牆那邊,阿叔卻把牆越壘越高。”說罷也不顧他側目,痛快躺下來,支起一條腿,把另一條腿挑在了膝頭上,搖搖晃晃道,“阿叔與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內,多好!”

    她醉話連篇,丞相懶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傷的往事裡。後來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記得了,睡夢裡又夢見那個人,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懷裡。

    第11章

    和丞相共度一晚後,扶微最終召見了聶靈均。旨意傳到相府,上諭車輦可直入東宮,女公子不需下輦步行。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隨牆門都關起來就是個獨立的空間,扶微站在檐下遠望,沒有了馬和馬夫,孤伶伶的一架車停在不著邊際的地心,實在顯得孤單又淒涼。

    建業見少帝不動也不發話,細聲提醒:“主公,人已經來了。”  

    她依舊默然站著,料想車上人現在正被無邊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讓他感受這種滋味,一入宮門,便再也過不上人過的日子了。那天他態度堅決,不知受過一番寂寞圍攻後,還有沒有那份不折的決心。

    她揚了揚手,讓隨侍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宮殿變成了一個切切實實的牢籠,寂靜得讓人害怕。烈烈的日頭照著,鏤空的雕花窗里坐著一個人,側影挺拔,半點女氣也沒有。她不由發笑,冊立當天禮官宣讀完冊文,皇后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他這模樣,當真能夠逃過滿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嗎?

    提起蔽膝下台階,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養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有時自己聽來都覺得焦躁。到了車輦前,依舊沉默不語,圍著那輦慢慢轉了兩圈。車內人也沉得住氣,甚至沒有向她行禮請安。兩個人便像身處兩個世界,一個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藏於幽冥地府深處。

    半晌扶微才問他:“你感覺到了嗎?”

    車內人的嗓音聽上去恭敬嚴謹,“臣感覺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扶微經他一說,才發現自己現在的心境當真是莫可奈何的。

    她站在車轅旁遙望長空,負手道:“這宮廷,可能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帝王生涯也絲毫沒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這裡,一個人獨自住了十年。剛搬進章德殿的時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穩,怕一覺醒來身首異處……我這輩帝王身後的秘辛,是大殷六十餘年來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謊啊,因為一旦起頭,就必須用更多的謊言來維護鞏固……”她隔著窗花看他,“你就快成為這個謊言的一部分了,真的願意嗎?”  

    車裡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臣忠於大殷,更忠於陛下。陛下日後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護陛下。”

    扶微居然有點感動,從來沒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她依然擺手,“我用不著誰保護,天要我活著,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看看這宮闈,如果邁進這裡,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會失去自由,恐怕一輩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嗎?”

    車上垂掛的竹簾挑起來半邊,那青蔥一樣的指尖扣住竹篾,簾後半張美麗的臉在車篷的yīn影下隱現,他說:“陛下還是太悲觀了,牢籠是自己建造的,這世上沒有誰能困得住你。臣來,就是要救陛下於水火,陛下只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這樣不好。”

    她低頭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過味來,笑道,“你還小,不懂人心有多險惡。身處高位後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難太難。”

    車上人yù下輦,被她攔阻了,“就這樣說話罷,你若為後,從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聶靈均良久不語,最後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討個恩典?”  

    拿一生的自由來換一個恩典,扶微覺得自己賺大了。她點頭,“少君請講。”

    他端正坐著,垂眼道:“臣入長秋宮,冬至之後不再見人。請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後臣為執金吾,常伴陛下身側。”

    扶微愣了下,發現這個要求辦起來似乎不那麼容易。皇后都當上執金吾了,豈不是時刻有穿幫的危險?可是不答應,顯然又不近人qíng。畢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輩子關在宮裡,鬧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殞了。

    她蹙眉盤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瞞你,確實有借你度過難關的打算。至於冊封之後,你若想崩,我可以為你風光大葬,到時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遙。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著皇后外家的名義,給你安排官職,你看如何?”

    暗處的那雙眉眼有了隱隱的笑意,他說不,“臣只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隨陛下。”

    也就是說只要走過那個形式,他就當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嗎?雖然這孩子三年後必然艷驚天下,可她根本沒有就此jiāo代自己的打算。這場荒唐的婚禮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為後一樣,完全出於政治需要。  

    扶微讓了一步,“京師不可留,去西域都護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

    他似乎不喜歡討價還價,不再爭論,抿起唇平和地望著她。

    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難纏,沒想到他府上出來的人也不好對付。越是這樣,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從來就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丞相舉薦的,自然和他一條心,她要是真和這男皇后做起夫妻,到頭來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麼?”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間的恩怨,一時半刻說不清,他一心想讓我立你為後,可在我心裡……喜歡的其實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禮,你也萬萬不能當真,只需延捱過一年,我就放你出去。還有皇嗣的事,我想來也覺得可笑。讓你假裝有孕,然後你我十個月閉門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宮裡,讓他叫你母后嗎?”她吃吃發笑,仿佛聽見了大笑話,“少君,我知道你對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錯,耽誤終身,我不能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勢在必得,到時候怕你夾在中間為難,所以最後問你一次,你還願不願意入長秋宮?”  

    是不是在他面前說的話,會一句不差傳到丞相的耳朵里?她正需要這樣一個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醜話說在前頭,翻起臉來也好放開手腳。

    其實問他願不願意有點多餘,要是不願意,丞相怎麼能讓他活命!這條路終歸不走也得走,不過她給他另謀了出路,只要不回京師,不從他嘴裡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無虞。

    風chuī竹簾,叩在車門上嗒嗒作響。聶靈均還是從輦上下來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視著她,眼裡有不卑不亢的氣度,“前途如何,誰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夠開誠布公,臣還是要多謝陛下。請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誨,別的不知,只知忠君事主。日後一切聽憑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這裡;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長,與陛下永世不見。”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大概就是所謂的名師出高徒吧。扶微覺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纏,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傑。

    “過兩天視朝,我會當朝宣布立你為後,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會引人懷疑。待此事一過,除了太后那裡要應付,其他時間就留在長秋宮讀書習字,可以不見外客。”

    他垂首說是,斂氣凝神的樣子,乍一看確實叫人分不清男女。

    扶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娶了一位皇后,對她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丞相發難,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後的念頭嗎,如今她照他的意思辦了,他還有什麼藉口不歸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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