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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絮絮叨叨,簡直要煩死人。丞相拿手把他撣開了,“連崢,要不是念著往日的jiāoqíng,我早就把你調到雁門關外吃沙子去了。你哪裡來那麼多的話,少說兩句會憋死你麼?”
人這一世,總要有個把jiāo生死的朋友,丞相恰好有一個,這人就是錦衣侯連崢。
連崢是南山翁主的兒子,因母親的緣故留養在禁中。那時的丞相名不正言不順,和皇子們玩不到一處去,只有這個沒心沒肺的連崢與他最親厚。他說“你我都是異類,你母親不在了,我母親也死了,以後咱們便相依為命吧”,於是互相拉扯,這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結jiāo一個損友是什麼體驗?就是他不斷闖禍,你不斷為他善後。從小到大,丞相已經數不清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也許所有耐心都用在了他身上,因此對別人就再無耐心可言了。
兄弟之間感qíng深,連崢也習慣了他滿臉嫌棄的樣子,並不拿他的惡言當真。他想要他閉嘴,那是不可能的,作為朋友,也時常為他的終身大事cao心。
“你想過取而代之嗎?”
丞相牽袖,慢吞吞斟了一杯茶,“那得先把十二路諸侯全部剷除,你的天水鐵騎夠用嗎?”
連崢搖頭,“懸殊太大。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另擇一條終南捷徑也不是不可行。”
他知道他還在惦記少帝剛才那番話,有時實在不明白他的腦子是怎麼長的,“她不過藉此諷刺我,你竟當真了?”
“你說這是挑釁?”
“不然你覺得呢?”丞相面色不豫,“我只是沒想到她有這份膽識,乍一開口真嚇了我一跳。”
連崢又笑個不停,“能嚇著丞相大人,可見小皇帝不簡單。我看她很像先帝,不聲不響,能辦大事。你需小心了,果真被人惦記上,掙扎幾下做做樣子就算了。人家畢竟是皇帝,萬一她細水長流的對付你,我怕你招架不住。”
丞相很不屑,“一個孩子罷了,值得你這樣危言聳聽?她當初要學權謀,我只教了她一些皮毛,那點入門的道行,還奈何不了我。退一萬步,她想當政,我只要袖手旁觀,讓她知道厲害,自然就消停了。”
連崢似笑非笑看著他,“明謀暗鬥,有的人天生就會,根本用不著刻意學。丞相英雄一世,留神yīn溝里翻船,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他一張烏鴉嘴,從來就不盼著他好,頓了頓又想起來,“你剛才說什麼絕色,多傷人!小皇帝要是打扮起來,姿容絕不比任何人遜色……你還沒忘?這麼多年了……”
丞相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有許多政務要處置,君侯若沒旁的事就請回吧,不送。”
連崢噯噯叫起來,“回去孤伶伶的也沒意思,我今日打算在你這裡蹭酒喝。”說罷提了提他的玄端,“我來時就注意了,你這件衣裳做得妙,是城裡最新的樣子?穿在身上頗有氣度……”
丞相二話不說把衣裳脫下來扔了過去。
連崢又指了指,“還有發冠。”
自己光棍一條,不知哪來的閒心憂國憂民,有那時間何不照顧好自己的吃穿,也免得每次回京都賴在他這裡。
丞相抽出髮簪,把冠也扔了過去,“你還要什麼,想好了擬個單子,我讓府里長史照單承辦。你上路的包袱,我會一併準備好,回頭命人給你送去。你在天水好好帶兵,不要想家,反正家裡也沒人了。也不要想我,我忙得很,沒時間給你回信。桂花樹下還有一壇酒,是你上年走時我埋下的,想喝的話自己去挖。今晚我要主持一場清談,不能陪你,你喝酒的時候看著天上月亮,就當我在你身邊吧!”
丞相穿著中衣,披散著頭髮,饒是如此依舊如詩如畫。不過話說得含糊,連崢很不滿,“有人說你我關係曖昧,你聽過沒有?”
他原本要回內室換衣裳,聞言站住了腳,振振衣袖道:“眼下這模樣,不管誰看見都會坐實傳聞的。你哪回來不看上我的穿戴,我就燒了高香了。要不是腳比我大,你連鞋都要,我真不知道你府里人是gān什麼吃的,不給你準備換洗衣裳嗎?”
連崢訕訕一笑,“他們準備的衣裳不及你的好看。”
可能是人長得出眾,就算穿上破衣爛衫依舊風味獨到。連崢愧對錦衣侯這個封號,他是一介武夫,對穿戴毫無研究。當初在禁中時,丞相因得文帝寵愛,行頭遠比他多,他搶他的衣裳早就搶得得心應手,這毛病直到今天也沒治好。所以丞相每次置辦都是多多益善,因為得時刻準備著,等他搶奪過一輪,自己不至於落得無衣可穿。
丞相看著他,天底下能讓他灰心喪氣的只有他了,“你還是娶位夫人吧,也不至於弄得鰥夫一樣。帶她一道去天水,這樣就不必常回京了。等哪天我出關巡視,途徑天水再來探望你,到時候老友重逢,豈不快哉?”
“那還要等多久?我怕你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御城,我在天水等你,恐等到頭髮花白,你也不會來。”連崢搖著扇子咧嘴笑,“君不來就我,只好我來就君。讓我長久等一個人,我沒那份耐心,畢竟天底下只有一位柴桑翁主。”
他是一時說溜了嘴,等出口後才意識到失言。有些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近些年可能好多了,因為時間過去很久,該淡忘的淡忘了。換做當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照樣打得你鼻青臉腫。
連崢小心觀察他的神色,可惜他還是冷了眉眼。倒也未如何,淡淡道:“我是真忙,京里瑣事太多,等哪天下定決心出關,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你若有喜歡的,和我說,我來替你保媒。”
連崢搖頭,“罷了,姻緣天定,此處不開彼處開。今日看不上的,或許將來愛得不知怎麼好,誰知道呢。”語畢意有所指地笑笑,招來丞相好大一個白眼。
第8章
無論如何,後還是要立的。
扶微回宮後仰在榻上計較,現在辦事好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既然詔告了滿朝文武,中途放棄的話,一來招非議,讓眾人以為她徹底與丞相為敵;二來眼看到手的大權重又飛走,下次再想奪回,丞相故技重施,她依舊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宰相攝政,真是千古難題。如果當初另兩位託孤大臣健在,朝堂三足鼎立尚可以平衡。眼下一家獨大,燕相如身上還兼著京畿大都督,整個皇城內軍都在他的轄下。倘或哪天他生了反心奪宮擁立新帝,那她豈不成了瓮中之鱉,再無還手之力了?
權力巔峰的人,即便再愛,依舊不能免於算計。更何況這份愛是她一廂qíng願,根本得不到他的回應。他一定覺得她是想出賣自己來拉攏他吧,真可笑,江山固然重要,如果她不愛,誰還能qiángbī她!可他說只娶絕色,她還不夠漂亮……她越想越氣,翻身起來坐到鏡前重新審視自己,兩手在面頰上摸了又摸,皮膚光滑,五官也周正,究竟哪裡不好看?
宮殿高高的門闕篆刻進銅鏡的倒影里,她看見有人從廊下過來,弓腰邁進門檻,是隨侍左右的中謁者。
扶微坐正了身子,看那謁者近前來。他雙手擎著漆盒,盒裡是碼放整齊的瓜果。御前的人都懂規矩,少帝少言寡語,一向不怎麼理睬他們,因此放下東西即刻就走,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多嘴,小命至少是無虞的。
謁者低垂著眼皮,把漆盒放在一旁的長案上,撫膝正要退出去,扶微叫了一聲:“不害。”
大概是因為少帝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不害抬起頭,一瞬茫然。還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直愕著兩眼向上覷。見少帝也看著他,膝蓋一軟就跪下了,瑟縮著趴地叩頭:“是,臣不害,聽主公吩咐。”
扶微皺了皺眉,“你抬起頭來看我,我問你,我長得怎麼樣?”
不害顯然是被她問住了,也沒想到向來冷漠的帝王,會突然問他這個問題。他搜腸刮肚,把肚子裡僅有的學問掏了出來,“主公美容儀,天下莫不知主公之英也。不知主公之英者,無目者也。”
少帝聽完了,似乎有點唾棄,“原話是說公孫閼的吧?讀書就是好啊,要緊時候能救急……你是不是因為怕挨打,才有意撿好聽的說?”
不害把頭搖得像撥làng鼓,料想少帝是準備聘後了,才會這麼在意自己的容貌。盲婚啞嫁嘛,在不了解xingqíng的qíng況下,有張好臉就有好印象,少帝深諳此道。
“臣不敢有半句誑語,主公之英姿,確實非一般人所能比。我曾聽卻非殿上侍奉的小huáng門說過,放眼滿堂王侯將相,個個長得半生不熟,唯有我主清淨莊嚴,像壁畫上的菩薩。”他討好地笑了笑,雙手合什,分外虔誠。
扶微略感受用,又提了個更刁鑽的問題:“比之丞相如何?”
不害半張著嘴,仔細斟酌了下才道:“臣不敢妄議,但以臣拙見,主公風華正茂,君侯不可比。”
扶微終於笑起來,這中謁者雖然滿口阿諛,但總算說了句大實話。好得很,半斤對八兩,丞相有什麼道理嫌她丑?她還沒嫌他老呢!
少帝心qíng大好,背著手在殿裡踱起了方步,不害暗暗鬆口氣,掖著兩手站在抱柱旁聽令。不一會兒檐下傳來腳步聲,一個huáng門垂袖通傳,說太傅與廷尉正求見,少帝忙整了臉色,往樂城殿去了。
君臣相見,太傅攜廷尉正行禮如儀,扶微叫免了,請二位臣僚坐。太傅依然對早上的事憂心忡忡,“臣已經徹查過了,丞相在十餘年前,果真收養過一孤女,就是今日早朝上奏議的那位。不知陛下對此事如何看待?臣以為,若立此女為後,恐對陛下親政大不利。丞相今日所舉,可見是蓄謀已久,天底下哪有那樣巧合的事,陛下yù冊封長秋宮,就冒出這麼個適當的人選來!”
他一通長篇大論,毫不不避忌有外人在場,看來這廷尉正是可以信賴的。
說起養女,她去過一趟丞相府後,才發現丞相當真處處技高一籌。連徹查都沒弄清皇后人選是男是女,太傅手底下那幫混吃混喝的探子是不是應當大整頓了?不過礙於真相和自己有牽扯,她不方便點明,只是嘆息著:“我也覺得很難辦,如果駁了他的奏議,不知這事還能不能成……我反覆思量過,yù奪大權,必先自立。如今京師分南北兩軍,北軍由執金吾掌徼巡,南軍由衛尉掌屯兵。這兩軍俱聽命於京畿大都督,我這個皇帝手上竟無一兵一卒,實在令我不安。我yù重設八校尉,分內史為三輔①,各置長史。這樣一來實權由校尉分割,丞相的兵權削弱了,我就能稍稍喘口氣了。”說完看了太傅一眼,笑道,“老師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