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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宮門推開時,發出哀婉的悲鳴。她踏進去四下打量,宮室收拾得一塵不染,正殿中間巨大的錯金熏爐里燃著沉水,那細密的輕煙從爐孔里裊裊升起來,滿室芬芳。可是透過濃郁的香氣,她還是聞見了腐朽的氣味。
殿裡簾幔低垂,她走進內寢,擺了擺手,侍立的謁者鞠著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個人在玉chuáng上坐下來,這chuáng長久無人使用,宮人為了方便,鋪的依舊是象牙簟。她輕輕撫摩,觸手冰涼,忽然指尖傳來驟痛,她悚然縮回來,發現指腹滲出了紅豆大的血珠。低頭搜尋,原來一根用以穿連牙片的金絲從接口處脫離出來,猖狂地豎立著,尖利得像針一樣。
掖庭令透過薄紗看見了經過,心裡感到恐慌,又不能勸少帝離開,只得試探著回稟:“上可要命人掌燈?”
扶微轉頭看琉璃窗外,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時候確實不早了。她握緊拳,站起身說不必,“著人重新整理寢台,這樣的節令,怎麼還鋪著涼簟!”
掖庭令和屬官諾諾道是,趨步將少帝送出去。宮門上帝王的乘輦已經到了,眾人長揖送少帝登輦,待禁衛護送走遠了,方直起身長長鬆了口氣。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時分沒來由地發起燒來,頭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錘擊打過似的,疼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咳嗽聲驚了值守的huáng門,不害從屏風後探出頭來,惶然叫了聲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沒有應,呼吸聲沉沉的,把臉偏向了一邊。
不害壯起膽,跪在寢台前的莞席上,膝行過來查看,見少帝臉色酡紅,像漆枕上硃砂勾勒的雲氣紋一樣。他嚇了一跳,忙退出帝寢找當值的huáng門令傳話,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從黑夜裡突圍出來,闔宮燈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晝。太醫令和侍醫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廬舍內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少帝的傳召。
太醫令有些慌,問huáng門令應當怎麼辦。建業朝帝寢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醫。這回看來病勢洶洶,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宮去請丞相了。”話音剛落見兩位侍中從宮門上進來,他像抓住了救命稻糙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請侍中拿個主意吧,上不令傳太醫,這樣下去怕要貽誤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聲,天子的病qíng是不能隨意議論的,和斛律jiāo換了下眼色,快步穿過前殿進了內寢。
寢台上的少帝燒得臉紅紅的,神智卻很清明。見他們來了,皺眉道:“又不是什麼大病,傷風罷了……”
兩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氈的另一頭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觀,什麼都看不出來。上官照道:“太醫令已在廬舍內,臣去傳令他入殿為陛下診治吧。”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脈象被人分辨出來,初cháo過後就不敢隨便招侍醫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裡也很毛躁,qíng緒變得很不好,不耐煩道:“用不著,朕不愛吃藥,睡上兩天自然就好了。你們出去,不要大驚小怪的,殿裡人多氣味難聞……出去!”
竟被少帝嫌棄難聞,上官和斛律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尷尬地退了出來。到前殿後各自嗅嗅袖管和領褖,並沒有什麼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時分去了北宮嘉德殿,莫非在那裡受了驚嚇?”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沒有旨意,我等無權傳召掖庭令。暫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麼讓陛下看侍醫吧。”
然而少帝的脾氣古怪,決定的事一向不容改變,白白耗了近一個時辰,半點鬆動的意思也沒有,章德殿裡的人都急起來,害怕這樣下去要出大紕漏了。
建業沒法,趨步道:“主公這xingqíng……相國不來,恐怕沒人能勸得動他。請兩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斛律普照倒是不無不可的,畢竟丞相是輔政大臣,宮中出了什麼變故,通知他是必須。上官照卻有些猶豫,“陛下病中,願不願意見丞相,是否要問過陛下意思?”
斛律著急,看了那半開的殿門一眼道:“萬一陛下不答應,耽擱到什麼時候?況且北宮之行若沒有牽連便罷了,若有,不通過丞相,怎麼傳問掖庭令?”他下決心式的拍了拍腿,“陛下這裡你守著,我親自去請丞相。”言罷也不待他說話,匆匆往宮門上去了。
上官照沒有辦法,呆站了一會兒進殿裡,寢台上的人懨懨的,正由侍御伺候著喝茶。見了他將漆杯jiāo給侍御,讓人都退下,輕聲對他說:“你坐。”
上官照在莞席上跽坐下來,她搖了搖頭,“坐到寢台上來。”
帝王的寢台很寬大,幾乎等同三四張龍chuáng,人在其上,空dàngdàng的四面不著邊。上官照登上木階,在邊沿坐下來,少帝倚著隱囊,長長嘆了口氣,“我今日想我阿母,去了嘉德殿,在她的內寢看見她以前梳妝用過的東西,心裡很難過。”
天子很少流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從五歲起就知道不能隨意提起生母,因為可能會惹得太后不快。他的難處,大約只有老友才能體會,做皇帝並不能隨心所yù,有時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是等價jiāo換。
少帝托起手來,掌心臥著一支燒了半截的木笄。所幸燒毀的是笄尾,笄首雕刻的魚紋安然無恙,雖不jīng美,卻古拙可愛。
“這是什麼?”上官照問。
少帝說:“是我阿母的髮釵,我十歲那年偷偷溜進嘉德殿,偷回來的。聽內傅說,這支木笄她一向珍愛,是先帝贈給她的。可是後來她被賜死,盛裝自盡,這支木笄被丟棄在了溫爐里,幸虧她宮中長御及時發現,沒有全部燒毀,只剩這半截,還供在她的妝檯上。”
上官照聽後有些悵惘,“為何要救出來呢,不如全部燒毀,一了百了。”
少帝聽後倒一笑,“關內侯是xingqíng中人,我以為男人的心大多冷硬,你卻不是。”
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站在別的立場上,而非一個男子。上官照抬起眼來看他,燈下的少帝因病頹然,但卻更顯得眉目楚楚,和白天大相逕庭。他看得有些痴了,恍惚見他眼角有淚,心裡不禁一顫,脫口叫了聲阿嬰。
少帝閉上了眼,夢囈似的呢喃,最後帶上了哭腔,“我最大的遺憾,就是登基後沒能追封我阿母為皇太后。先帝當初尋釁降罪,她不能入皇陵,被葬在了垣丘上。這麼多年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好可憐……”
第37章
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嬪的墓園,與垣丘相距不遠,但因樓夫人當初是“銜罪”自盡,所以她連妃嬪的陵園都進不去。
少帝稱帝,帝王生母不過是正了名,依舊單獨遠離皇陵安葬。誰人不顧及自己的母親?少帝平時不外露,忙忙碌碌都在圍著朝堂和政治打轉,只有最脆弱的時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說出來。能夠聽見天子的內心剖白,對近臣來說是莫大的殊榮,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上官照對他自然又多幾分心疼和同qíng。
“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親政後為樓夫人遷葬追封吧。”
“她會願意葬到邙山上嗎?願意給先帝隨葬嗎?”少帝將那截斷笄牢牢捏在掌心裡,虛弱地枕在隱囊上喃喃,“生死之事,會帶到那個世界裡去的。也許她qíng願一個人在垣丘上,也不願再見到先帝了。”
上官照對他的消極束手無策,仔細觀他氣色,臉紅氣短伴有咳嗽,也不知究竟是什麼症候。他靠過去些,緊緊握住他的手,“傳侍醫吧,好不好?陛下,這樣下去不行……”
少帝微微睜開眼,安撫式的對他笑了笑,“沒關係,以前病了,我也是這樣,很快就會好的。這次大約是著了涼,你命人給我開些清熱解表的藥就行了。”
“藥是可以亂吃的嗎?”他固執己見,上官照著實頭疼,“你看看燒得這樣,白耽誤了xing命,要令親者痛仇者快嗎?”
“親者是誰,仇者又是誰……”少帝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qíng來,“我至今沒有被廢,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天下yù我死者太多,我管不了那麼多。”
他說了無數的喪氣話,愈發令人不安,照回身看,殿裡燈樹璀璨,宮門dòng開著,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張的口,隨時可能將人吞噬似的。他突然感到恐慌,“阿嬰,就算天下人都負你,還有我。你不為旁人,為了我,傳侍醫成麼?”
扶微的視線調過來,目光在他眉眼間流轉,“我是帝王,帝王為了活命,有時候不得不犧牲最親近的人。我總是在算計,算計朝中大臣,也算計你。譬如這次指婚,為什麼不將翁主指給斛律,偏要指給你,你有過疑慮嗎?”見他不答,苦笑道,“因為當初敬候斛律安執掌過虎賁軍,到了普照這輩,又任中壘校尉,管過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騎,我……不放心。不管哪個有實權的,我都不放心。阿照,其實我和皇考很像,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可扒開了這層皮ròu,我和他一樣,心都是黑的。”
少帝的言辭有些激烈,燈火下的上官照臉上卻很平靜。一個為了長大用盡全力的人,怎麼能夠責怪他薄qíng?少帝一向自律,這次為他加爵,可能是他在位以來辦的最出格的事了。作為臣屬,他從不害怕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卻害怕三公九卿聯合起來反對他。最後事成了,他也不覺得少帝是為實行自己的計劃算計他,他給他關內侯的爵位,終究還是因為顧念他。
“陛下不該這樣說先帝和自己。”他溫聲道,“臣雖愚笨,但其中緣故猜到了七八分。武陵的兵權,上官氏已經jiāo由衛將軍管轄,如果上不為我加爵,我這輩子都只能是個雜號將軍。人活著,有些東西不必刨挖得太深,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快活。不管臣是翼衛將軍還是關內侯,唯有一點改變不了,臣永遠都是陛下的侍中。我不計將來,不問前程,陛下用得上臣,臣任由陛下差遣;陛下用不上臣,臣便一心一意為陛下看門,守好東宮三出闕。”
扶微聽完他的話,有片刻失神。起先她的用意不過是借病jiāo心,雖然老友很可靠,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傷了他的心,到最後要失去他。深謀的時候不忘鞏固,這是歷代帝王慣用的手段,再好的感qíng都需要維護,所以她有時不得不權衡,甚至恩威並施。然而照是個單純耿直的人,他不會心口不一,更不會有意敷衍。他是當真拿她當兄弟的,萬事可以不計較,只要她好。扶微有些自慚形穢,和他比起來,她欠缺真誠。而這真誠,正是帝王大忌,哪天你毫無保留地對待一個人時,你的江山也許就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