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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最遠的征途,是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扶微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走進他心裡了,然而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樣彼此都痛苦。他還好一些,將來可以娶妻生子,過那年她夢裡夢見的日子。她呢?依舊是皇帝,依舊披著男人的外衣臨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後江山是別人的,因為她傳續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間的關係,她自己也一樣。有幾次想他想得厲害了,忍無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數不清華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傷痕,她就是靠這種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會看她。兩qíng相悅時脈脈的對視,早就成了過往的煙雲。她灰心地調開目光,一手搭上憑几,卻聽見他朗聲向上奏報,“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秦頌下台階,將簡牘接上來送至天子手中。她展開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請出關巡視。

    “敬王亂已平息,如今內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cao心了。臣在職多年,近來午夜夢回,常想起少年時縱橫邊關的豪邁。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願請命,赴北地查驗。若陛下恩准,今後便為陛下鎮守邊關,抵禦qiáng敵來犯,保中原長久安定。”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響,他的話斷斷續續傳來,起先她還仔細分辨,後來不知怎麼,聽不真切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說什麼?”

    他臉上神qíng微窒,又將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扶微緊蹙起眉,隱約聽見什麼金城郡,什麼鎮守邊關,心裡明白,他是厭倦了朝堂,打算遠遁了。她垂眼看簡牘上的字,奏疏寫得很清楚,當著滿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會眾臣。如果去意已決,她如何qiáng留呢?她極力控制qíng緒,把險些奪眶的眼淚又咽了回去。見他嘴唇不再動,知道他說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決定了?”

    他道是,“南北兩軍的兵權,臣如數jiāo還陛下。”將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頌轉jiāo天子。

    扶微靜靜看著符身上篆刻的字跡,朝堂也好,兵權也好,終於都在她手裡了,可是她感覺不到快樂。以前的躊躇滿志沒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辭勞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關外巡視。待走累了還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發現其中一隻慢慢恢復了聽力,另一隻隆隆的,雷鳴一樣。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迴路寢召見侍醫。侍醫扒著她的耳朵看了半天,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得出的結論是陛下太過乏累了,當好好休息。  

    怎麼歇得下來呢,她對太傅說:“奏疏堆得山一樣,今日看完了,明日又來了。我現在才明白當初丞相的苦,忙起來當真要徹夜不眠的。”頓了頓問,“八校尉已經入軍中任職了吧?”

    太傅道是,“已經全盤接手,陛下放心。”

    她慢慢點頭,“今後京城守軍勢力八分,再也不會出現一將號令全軍的局面了,甚好。”

    太傅茫然應著,看她氣色不佳,拱手道:“陛下當聽從侍醫的建議,好好睡上一覺。年紀輕輕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說得是,是應該休息兩天……丞相赴北地,什麼時候啟程?”

    太傅說明日,“帶了兩百近侍,從秦直道一路北上。”

    她長長哦了聲,“我該送送他,畢竟此一別,恐怕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了。”

    手上的政務暫且放一放,回到燕寢休息,喝了藥,在寢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的種種在腦子裡翻騰,可笑的如淳、láng狽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臉,告誡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滿腔酸楚,怎麼都擋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趕往甘泉宮,在他還未來之前,在那裡等候。沒有大肆宣揚,新近任命的侍中參乘,輕車簡從候在秦直道旁。

    山巒間逶迤的直道沒有遮擋,風很大,chuī起她的頭髮,漫天飛舞。侍中壓刀諫言,“上回軿車吧,待相國一行來了,再下車相見不遲。”

    她搖搖頭,想第一時間看見他。畢竟見一面少一面,此去經年,緣分錯開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jiāo集了。

    向遠處看,青灰色的線綿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無盡的蒼涼。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沒想到命運不可控,她被驅策著,陀螺一樣轉動,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其實她也想順著那直道,走到海角天邊去呢,這種渴望一旦生成就變得難以抑制。她痴痴遠望,喃喃自語:“其實應該再修得遠一些,這樣走起來更方便……”

    侍中在背後喚她,“陛下,相國的車隊來了。”

    她回身望,他騎著他的汗血馬,那馬的尾巴和頸鬃都束起來,遠遠走來步伐穩健,胸懷健壯。

    馬是好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後是浩dàng的扈從和輜車。她心裡感覺哀戚,視線遲遲無法從車輦上調開。他下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遠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諾,“多謝陛下惦念。”

    她不方便問他車上是否帶著柴桑翁主,兩兩站著,彼此都找不到話說。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見所聞可俱書傳至台閣……”終究沒能開口讓他寫信給她。

    他頷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囊遞過來,“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圖,陛下可酌qíng削減,莫讓王侯勢大。”

    她緊緊攥著袋口說不出話,他旋身上馬,在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別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皇圖霸業,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目送他揚鞭,向遠處狂奔而去。直道塹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隊人馬就被地勢的起落遮擋住了。她轉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後面急趕,她全不聽。終於到了坡頂,灌了滿心的涼風,大喘著眺望,他已經融進一道細細的黑線,看不清了。

    他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她抓著那個布囊yù哭無淚,過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書查看,沉甸甸的牽扯,有什麼從裡面滑落,落在青糙地上。

    她彎腰撿起來,捧在掌心,蟠龍盤旋,飛燕依依,是他曾經贈給她的那面玉佩。  

    第76章

    她想他應該是還愛著她的,留下這件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看著那蒼涼的山麓,有一瞬不知何去何從。眼淚留在臉上的痕跡瞬間就被chuīgān了,想跟他一道走……如果她放棄了權力,放棄現在高高在上的帝位,他會願意帶上她嗎?他們之間橫亘的無數條xing命,正是這害人不淺的大權造成的。倘或她有這個決心,卸下身上披掛的一切榮耀,做簡簡單單的自己,他還能夠接受她嗎?

    他不會再回來,再回來朝中亦沒有了他的位置,他深知道這點。兩個滿是鋒棱的人在一起,必要有一個不停忍讓才能保證彼此不受傷。他把安身立命的東西都放下了,自己呢?是否也有這個膽量孤注一擲?

    冷風chuī得人頭腦冷靜,她遠望良久,對侍中多次的勸諫充耳不聞。好多事qíng她必須好好想一想了,分清楚什麼是重要,什麼是次要,然後照著自己擬訂的計劃,一項一項慢慢實行。

    來的時候城裡溫暖,沒有想到山間會這麼冷。侍中怕天子著涼,不聲不響站在她的上風口,試圖替她擋風。風豈是那麼容易繞道的,就像水一樣,它無孔不入。

    扶微看見那張年輕又倔qiáng的臉,想起阿照來。論輩分,他是阿照的侄孫,但兩個人的年紀差不了多少。簪纓世家人口眾多,常常一樣的歲數隔著好幾輩,上官循和上官照就是這樣。  

    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天下,有數不盡的才俊等待發掘。天子左右空了,很快就會填補上新的gān將。上官循在三千羽林中脫穎而出,扶微封他為奉車都尉,讓他掌御乘,也算是對上官氏的提拔。

    侍中擋風擋得一本正經,她正惆悵,他在她右前方站著,想不看見都不行。悲傷需要環境培養,她的視線轉來轉去避不開他,無奈地笑了,“丞相走遠了,我們回去吧。”

    侍中道是,上前駕起了手臂供天子借力。爬坡和爬梯一樣,上來容易下去難。他一步一步踩穩了,把自己當成台階,平平安安將天子送到了直道上。

    扶微登上軿車,一路都昏昏的,回到宮裡病了一場,右耳的聽力也是長期不見好,她對太傅說:“我大概是要聾了。”

    太傅眼看著天子日漸消瘦,雖然朝堂上依舊雷厲風行,但燕居時難掩憔悴。就像一朵養在陶罐里的花,借著水勢迅速盛放,然後慢慢枯萎,逐漸有了凋謝的趨勢。

    他看在眼裡,急得厲害,“臣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勞碌異常,但龍體還是要當心的。上官侍中的死……”一眼看見旁邊侍立的上官循,連忙又改了口,“臣是說汲侯。汲侯的死令陛下傷神,如今相國又遠離了朝堂,陛下一時難免心慌。不要怕,臣等在陛下身邊,不會棄陛下而去,定為大殷昌盛戰至最後一口氣盡。陛下是臣一手教導大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在臣眼裡,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此臣有時忍不住為陛下cao心,管東管西令陛下不快,陛下切莫記臣的仇。”  

    扶微失笑,“老師何出此言?學生知道好歹,從來沒有怨怪過老師半句。”

    太傅欣慰地笑了,“如此,老臣又少不得要忠言逆耳了。中宮之位空缺已近三月,陛下就沒有想過另立嗎?”

    這下扶微笑不出來了,心道自己是太給他老人家面子了,有時候他確實cao心得多,有點討厭。

    她摸了摸鼻子,“此事暫且不議。老師是知道的,上次的奪宮案里,皇后被其弟所害,死得不明不白,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如刀絞。事qíng方過去三個月,老師就勸我另娶,我覺得對不起皇后,還是再待一年不遲。”

    太傅歪著脖子,似乎甚是為難,“陛下與皇后鶼鰈qíng深,老臣明白。然而後位懸空,終不是長久之計。如今天下大定,必要乾坤圓滿方為上。況且梁太后千秋那日,太后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臣以為,陛下可借立後之機向朝野正名,陛下何不考慮一下臣的建議?”

    所以她的身份終究是個很大的難題,要正名,便又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她再也不想這樣了。

    “我有個秘密,打算告訴老師。”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老師聽了,千萬要為我保守才好。”

    太傅立刻如臨大敵,連皺紋里都裝滿了驚懼。不敢知道,但又想知道,咽了口唾沫點頭,“臣的口風很緊,陛下盡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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