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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闌入:無憑證而擅自進入。

    ②不諱:死亡的婉辭

    第38章

    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卻不在這裡。臣僚們奏議,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賞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計艱難,奴隸餓斃之事時有發生,長此以往,何談與民休息?上今日違和,萬事還要請丞相定奪,莫論如何艱難,究竟要找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東南有民亂,規模雖不大,業已平定,但事態足見燃眉。再這樣下去,光帝時期舊疾眼見要復發了。小患不治,將來沉疴,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補救,到時候耗資巨萬,實在是大大的不上算。”

    御史大夫說完了,眾臣便定定看著丞相,等他答覆。丞相面上肅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沒有吭一聲。關於王侯封地之事,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賞出去的東西就是別人的了,愛白放著,還是贈人或租種都是別人的事,按說朝廷是沒有道理再過問的,丞相一時無法回復也在qíng理之中。

    他不答,諸君便自行商議,大鴻臚把實際困難說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駁,大司農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有封賞便不可過問的道理?王爵尚可罷免,何況土地!如今東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誰來為民做主?”  

    於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國說句話罷,雖難,亦不可聞而不問。”

    丞相依舊不語,司直見勢不妙,壓了壓手調停:“諸君不必過急,事關天下諸侯,還需從長計議……”

    太傅卻不悅,“若老臣沒有記錯,丞相身兼長策侯爵位,如此看來事qíng果然不好辦得緊。”

    一語驚醒夢中人,堂上眾臣面面相覷,當著王侯的面謀劃王侯封地,不亞於與虎謀皮,所以丞相不說話是有道理的。

    丞相長史急起來,他跟隨丞相多年,當然知道他的為人。就算不願意損害自己的利益,滿堂盤詰之時,閉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聽見他啊了一聲,“諸君先前所議何事?”眾臣一臉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對不住大家。主上聖躬不豫,昨夜鬧得東宮大亂,孤著實有些擔心……”

    御史大夫無奈,只得重新奏了一遍。這回他聽清了,很快道:“當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後今上即位,又遷曲阿,增至兩千戶……尚書台出一份告萬民書,為與民休息,臣願將田邑與制下貧民耕種,貸給谷種和口糧,免除賦稅及徭役。”頓下來,撫了撫膝又道,“要動用王侯封地,委實不是件易事,只好孤身先士卒。東南上谷、漁陽是燕王封地,他會不會因此有觸動,暫且不得而知。為今之計是先將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與上回稟,究竟怎麼定奪,要聽天子的意思。”  

    聽天子的意思,這句話說出來倒是很耐人尋味的。丞相雖不願放權,但也慢慢開始培植少帝,只不過不知是出於真心,還是為了作態。

    堂上諸臣百樣心思,丞相滿不在乎。事qíng暫且jiāo代完了,朝議便告一段落了。從卻非門出來,天上下起了細雨,他揚起廣袖遮擋,行至司馬門時頓足回望章德殿方向,天子寢居宏偉巍峨,從這裡看過去,仍見翹角飛檐,利落如刀。他捲起袖子悵然,沒什麼放心不下的,回去吧!

    決然轉身出門闕,朱雀大街上行人往來,天子腳下,太平盛世。他笑了笑,登上輜車道:“去chūn生葉。”

    chūn生葉那樣的寶地,不單有溫茸的抱朴,也有他的別業。不過那地方他去得不多,只有想避世時才抽空小住。可惜他肩挑社稷,過去大部分的時光里,他是沒有資格躲起來享受靜謐的。今天也不知怎麼,心生倦怠,不想再問朝政,於是在殿上就動了心思,朝議結束便直接趕往那裡。

    家令在輜車到達前,就已經預先吩咐人過去安排了,丞相不喜歡前簇後擁,所以門上只有一個管事等候。他下車來,丟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擾”,獨自撐著傘走進苑囿深處。每逢來時他都有固定的去處,內湖邊上的小亭子,上有瀟瀟竹風,下有淺池錦鯉,是整個別業里他最喜歡的地方。  

    僕婢給他備了茶具,端端正正擺在竹案上。他將漆盤搬開一些,解下玉具劍放於案頭,轉過身一根一根竹子檢點起來。這根過細,這根色澤不夠翠綠……終於找見一尾滿意的鳳竹,抽劍一砍,破開竹節,比了比長短,似乎正合適。這時家令將刻刀送來了,不知丞相要gān什麼,想問又不敢開口,腳下躑躅著一步三回頭。丞相一個眼風掃來,嚇得他縮起脖子,飛快離開了涼亭。

    丞相一個人,也不覺得寂寞,他將竹片打磨好,開始仔細雕刻。雕個雙魚,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單魚孤苦,雙魚就熱鬧了。

    簪為單股,笄為雙股,所以笄做起來還要費些周章。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對於做發笄不甚熟練,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韌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兩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萬機的丞相,批閱奏牘起來一揮而就,時時覺得晨光苦短不夠用,結果現在雕刻這種玩物,卻十分耐心,完全不覺得làng費了時間。一個鱗片,一個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jīng力仔細雕琢,待竹笄做成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雨逐漸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濕了袍裾。登上輜車下令進宮,兩腳踏在氂罽上,手裡盤弄著竹笄,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些倉惶,狠狠吸了好幾口氣,才勉qiáng平定下來。  

    他入禁中,當然是不需要層層回報的,袖袋裡藏著今天議政的卷牘,回頭少帝問起,也好有話奏對。從復道上下來,遠遠看見章德殿掌起了宮燈,下值的謁者列隊退出前殿,帝寢到了閉門的時候了。

    建業正要下令闔門落鎖,看見衛士打著行燈送丞相過來,他一怔,忙上前相迎,“這麼晚了,君侯如何進宮了?”

    丞相隨意嗯了聲,“陛下現在怎麼樣?”

    建業道:“燒未退盡,身上也沒有力氣,今日一整天沒出過宮門。”

    他腳下緩了緩,“中宮還在嗎?”

    “上已經命侍中護送中宮回府了,中宮不放心陛下,陛下還好言安慰中宮,說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請中宮莫急。”

    唉,年少的愛戀多麼如膠似漆,建業不由也感到艷羨。少帝一生滿布荊棘,如果真的能夠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后,那麼將來深宮中的歲月尚且不會那麼難熬,有個人能分擔,總比他獨個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聽了他的描述,並沒有顯出長輩得見養女和侄兒融洽,應有的那份欣慰來。他連一句話都沒說,也不需人通傳,邁入路寢後腳下頓住,肅容向上揖手:“臣如,謁見陛下。”  

    扶微正預備就寢,聽見丞相的聲音從小寢里走出來,似乎有些驚訝,咦了聲道:“可是有要務,相父怎麼這時候進宮來了?”

    她臉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羅紋信期繡深衣,饒是如此,身板依舊挺得筆直。

    丞相執禮,將朝會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稟,不過料想她早就已經知道了,所以說起來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回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則,朕心甚慰。東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聽說了,燕王無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過,我每嘗也覺得苦惱,不知怎麼處置這樁事才好。”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往回走,“侍御都散了吧……相父入內來,我站久了腿上沒氣力,坐下再議不遲。”

    建業飛快揮手,小寢內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丞相明顯遲疑,她也不管他,自顧自進內寢去了。

    丞相把手探進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撫了撫,最後一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天子內寢燈火煊煌,少帝已經除去深衣坐回寢台上,懶散沖他笑了笑道:“我失禮了,相父不要見怪。關於燕王的事,你我還需詳談,他和荊王如今是朝中隱患,我擔心他們勢大,終有一天要叛亂的。相父多費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處置,只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見燈下人眼眸明淨,無故心念一動,“相父……”  

    他眼裡的光華又是一閃,“上……”

    “相父……”

    他的胸腔輕輕痙攣,“請上指教。”

    “你當真是為了政事進宮來的麼?還是惦念我的病,特地來看我?”

    她倚在憑几上,弱眼橫波,極盡婉媚。丞相隱隱感覺耳根上熱起來,忙調開了視線道:“臣是為政事……”

    “騙人。”她哧地一笑,“東南民亂雖是大事,但目下已經平定,又沒有急報入京,用得著你連夜趕進禁中?相父平時閒暇時,難道沒有什麼消遣麼?除了政務就是讀書,這樣有什麼趣味?日後想我了便進來吧,我出不去,你可以來看我,我見了你很高興。”

    她說的時候唇角帶著笑意,沒有刻意的堆砌,只有由心的歡喜。丞相輕舒一口氣,“臣委實也擔心陛下的……”一錯眼,忽然看見她手裡正盤弄一支木簪,那簪子上了一層清漆,看上去油亮溫潤,但並不是她之前握著的那支笄。他心裡忐忑起來,“陛下手上的,不是樓夫人遺物?”  

    她低頭看那簪子,嗯了聲笑道:“上官侍中給我做的,照這個人心細,怕我總是睹物思人,拿這個換了那支殘笄。”

    丞相不語,低垂的兩手下意識揪緊了玄端兩側的布帛,揪得太用力,感覺得到先前執刻刀的兩指劇痛,痛得不像他的了。

    上官照不知道少帝是女兒身,所以他做的是簪,長而粗獷,可以用來橫貫梁冠。相較之下他就過於兒女qíng長了,居然給她做了個無用的笄,那種東西只有女人才戴,對於她,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

    無用功,他心下慘然。究竟自己是怎麼了,難道真的開始動搖了,要落進她的陷阱了嗎?虧他興匆匆趕到別業,雕花的時候心裡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的事簡直有如偉業。結果現在這竹笄躺在袖袋裡,那麼不堪,就像個明晃晃的笑料,令他無地自容。

    他慢慢鬆開了兩手,垂眼道:“陛下不日就要立後了,這是舉國歡慶的喜事,若陛下有意,可順勢改元,追封樓婕妤為太后。”

    扶微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這個來。大約是那支發笄的功勞,不必她開口,他竟然應允了。

    “相父此話當真麼?”她高興得直起身,向前挪了挪,挪到寢台邊緣,探著身問,“我當真能夠追封我阿母?朝中眾臣不會有異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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