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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求qíng的官員語塞,滿堂視線都移到了丞相身上,曾經目空一切的權臣,臉色變得煞白,他定定看了上首良久,終於摘下通天冠一聲長嘆:“臣不能自證,唯有俯首,任由陛下裁度。”
少帝從座上下來,行了兩步,停於木階上,卻又換了個話鋒,“若單憑一封奏疏便定丞相之罪,難免有臣僚指朕武斷。相父請辭倒尚且不必,不過朝中事務不便參與,軍中呢……為免瓜田李下,亦jiāo由光祿勛與執金吾暫理。相父忙了這些年月,好好休息吧。恰好指婚不久,藉此時機陪陪翁主,也是美事一樁。”
哪裡來的美事,分明應了上年熒惑守心的天象。不是帝王身死,就是宰相下台嘛。如今宰相真的下台了,天子就不用死了,豈不高枕無憂?
權力jiāo替,風雲變幻,來談談人qíng,丞相是你的皇叔和恩師啊……談不上,社稷當前,不容私qíng。想必在場的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這本就是個你死我活的世界,連丞相都難以長久,何論他人!
一場朝會,一次重大的變故,丞相的官位和爵位雖然還在,但基本都已等同虛設。他從德陽殿出來,明晃晃的日頭懸在天上,心裡有底,似乎又沒底,看著官員們擦肩而過,人有些茫然。
世態炎涼,他失了勢便沒人理他了,可悲可嘆。幸好他還有幾位忠誠的幕僚,幾個人一味地安慰他,“相國稍安勿躁,陛下尚未罷免相位,一切便還有轉圜。”
“臣覺得陛下是借題發揮,單憑一面之詞斷案,天底下何來這樣的神人?”
丞相蹙了蹙眉,“慎勿妄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算是寬宏的了,沒有賜孤牛酒,孤還能留著腦袋吃飯,實屬不易。”
他負手前行,腰上佩綬相擊,看起來倍覺諷刺。他沖他們笑了笑,“孤如今差不多身敗名裂了,諸君再與孤有往來,對你們的仕途沒有好處。qíng義孤心領了,各自珍重為宜。幕府也要解散,再與孤捆綁在一起,會連累你們的前程。”
丞相當政的時候,但凡有才能的門客,皆得到了他的提攜,因此大多不會因他踏進了低谷,便棄他於不顧。他還是慣常的從容弘雅,短暫的失利不算什麼,信賴他的人自然斷定他會東山再起。
他們不散,他卻很希望營造出一個孤家寡人的處境來。拱手謝過了眾人,再也不必去官署了,出蒼龍門坐上家令參乘的軒車,慢悠悠回家了。
家令一副如喪考批的樣子,正因為隱約察覺了少帝和丞相間的糾葛,才愈發覺得人心不古。之前不是剪不斷理還亂嗎,結果說割捨就割捨了。他甩著馬鞭頻頻回頭,“主君別難過,陛下會回心轉意的。”
丞相一肘撐著軒車,修長白潔的手指捂住了下半截,上半截的眼睛便尤為明亮。他唔了聲,“回心轉意?何以見得?”
家令愁眉苦臉道:“陛下曾經那麼倚仗主君,生了病都要來找主君,現在怎麼會為這點莫須有的罪名,就罷免主君的官職呢。”
他聞言一笑,“帝王之家,qíng義最不值錢。倚仗你是因為用得上你,一旦能夠自理朝政,哪裡還有繼續逢迎的必要。”
家令要哭了,不敢相信家主名落孫山。丞相看著那張小眼大鼻的臉,奇怪道:“孤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你長得這麼丑?”
家令啊了一聲,耷拉著嘴角說:“想必主君從前事忙,根本沒有時間看仆吧。”
丞相覺得有理,將到閭里時說:“孤如今一文不名了,錢倒還有些,容你拿上一千金,回鄉侍奉老母去吧。”
樹倒猢猻散,向來不是這樣的嗎。家令卻說不,“不論主君是富還是貧,是貴還是賤,仆誓死追隨主君,絕不相離。”
唉,人丑,信念倒很堅定。丞相理了理腰間懸掛的佩綬,兩方金印提起來搖了搖,聽赤金相撞,除了噗噗作響,沒有半點趣致。
人落魄了,並不全是失,可能也有得。譬如看清人心,譬如得到一些以往不敢攀jiāo的人的青睞。
丞相在府里閉門不出好幾天,卸下了職務的人,無官一身輕。坐在檐下賞花喝酒,不必再惦念案上有多少卷宗,也不必再估量太倉的糧食能不能支撐到今年秋收,實在自得得很。
暖風chuī起了他冠上的組纓,他微微別開臉,看見窗台上的那盆假花,多時不澆了,破破爛爛不成樣子。走過去掂在手裡,甩手拋進了泄水的溝渠。正打算回書房給連崢寫信,一個僕從跑進來通傳,說衡水都尉遞了名刺,求見君侯。
衡水都尉專管上林苑財政,與大司農及少府並行,也算是個不小的官職。丞相在位時,彼此雖有jiāo集,但只限公務來往,沒有私jiāo。這個時候拜訪,目的可就深遠了。
等著了!他輕輕哂笑,“將都尉請進堂室,孤隨後就到。”
第70章
落魄後的丞相是倒驢不倒架子,哪怕再不順利,也絕不會表現出任何失意的模樣。所以見到他時,他和平常留給眾人的印象沒有太大的出入,錦衣華服,氣宇軒昂。只有眼下微微一點青影,尚且能夠證明他最近的確走了背運,再也不是那位總攬全局的丞相了。
衡水都尉呂道熾,和丞相素日並無jiāoqíng,唯記得有一次上報上林苑財政時,有一處錯漏被丞相司直查出了,那個不容qíng面的書呆子好一通數落,把他這個官銜分明高出一截的人弄得無地自容。後來事qíng報到丞相處,丞相的反應平平,問清原委沒有多言,提筆把那處錯漏改正,簡牘捲起來命人收庫,再沒有其他的話了。所以呂道熾對他的評價還算不錯,也不覺得與此人共事有多難。
丞相踏進堂室,看見那個司武職卻辦文事的都尉,客套地拱了拱手,“長遠不見,都尉一向還好?”
呂道熾忙還禮,“冒昧前來拜訪,還請相國大人恕罪。”
丞相笑得十分禮賢下士,“都尉客氣,往日門庭若市,今日門可羅雀,孤早就不似先前了,能有一位昔日同僚來探望孤,是孤之大幸。”
呂道熾說不敢,心裡漸漸有了些把握。丞相殷qíng引他落座,他大大方方坐下,不曾同他客氣。人嘛,態度是隨境遇而變的,換了從前,這麼客套的話,花錢都買不來。現在不一樣,每一個面孔的出現都代表一個新的機會,丞相是十分懂得審時度勢的。
廳堂里供了個酒樽,是丞相命人搬來的。兩個侍婢持漆勺酌了兩卮清酒,小心翼翼送到面前,丞相含笑道:“旁人以茶代酒,孤是以酒代茶,都尉請。”他向他舉起漆杯,呂道熾執杯回敬,兩張食案離得不遠,為顯親近,還探身輕輕互碰了一下。丞相的餘光瞥見他一飲而盡,抬袖遮住酒卮,仰脖也飲盡了。
“目下正值chūn狩,過不了多久陛下便會巡幸上林,都尉如何有空光臨寒舍啊?”他一面問著,一面喃喃,“苑囿又要修繕了,匈奴的俘虜要重新整頓,六廄令原先一直由胡人擔任,不甚妥當……”說著忽然頓下來,眼裡露出無邊的惆悵,自嘲地拍了拍額頭,笑道,“孤忘了,孤如今自身都難保,怎麼還有閒心去管那些……”
呂道熾看在眼裡,似有不平,“自先帝殯天,相國便輔佐幼主,數十年來殫jīng竭力,一日不得歇。現如今陛下鳥盡弓藏,委實令人齒冷。”
他聽後擺了擺手,“古往今來,像孤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功高蓋主,本就是大忌,最後落得這樣的結局,也在孤的預料之中。”
呂道熾沉默,侍婢又為他們添酒,他復敬丞相,“相國恕臣唐突,在臣看來,天下無一件事能難倒丞相。既然早有提防,如何不留後路?相國難道甘心就此一敗塗地嗎?”
丞相垂眼看酒中倒影,半晌沒有答話。過了良久才長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孤終究與人為奴,就算有後計,又待如何。”
有沒有怨言,從字裡行間就能夠辨別出來。丞相是梟雄,曾經cao控朝堂,縱橫天下,怎麼會qíng願折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手上。如果他們君臣沒有嫌隙,旁人自然不好cha手,然而一旦有了隔閡,弄權慣了的人喪失了掌控全局的權力,那可是比死還要難受的極刑。
呂道熾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幾句心裡話想與相國單獨說,可否屏退左右?”
丞相方從酒氣里抬起眼來,略抬了抬手,侍婢會意,卻步退出了廳堂。
“丞相對陛下,可有怨言?”
他的視線調轉過來,怔怔打量他,“都尉這是何意?孤身為人臣,不敢對上有半點不滿。”
呂道熾笑了笑,“少帝氣度狹小,無容人之量,往公說,相國是先帝親指輔政大臣,十年勵jīng圖治,才為少帝構建出了錦繡天下。往私了說,相國與先帝論兄弟,少帝無論如何要呼相國一聲皇叔,如今yù加之罪,就將相國從高位上拽了下來,相國不怨……”他側目,緩緩搖頭,笑道,“臣不信。”
丞相一副被人戳到了痛處的表qíng,略掙扎一下,放棄的粉飾。
“若說不怨,連孤自己也不信。都尉是知道的,陛下即位初,朝政渙散,人心動dàng,十二路王侯有誰能臣服於一個五歲的孩童?是孤,一點一滴謀算,將這群雄逐鹿的天下經營得如今這般固若金湯。誰知天下大定,孤竟沒有了立錐之地。猶記得當初天子抱著孤的腿說,‘源氏江山,有相父一半功勞’。話還未涼,人心倒先涼了……”他失望地搖頭,“少帝自覺能乾坤獨斷,老臣便成了瓦上霜,縱然心有不甘,又能怎麼樣呢。”
呂道熾聽他這席話,迫切地往前挪動了下,“相國有經世之才,如何能忍得這樣的屈rǔ?自那日聽說陛下繳了相國大權,臣就頗為相國不平,相國可曾想過東山再起?”
他沒有鬍子,卻不自覺地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呂道熾看見他眼中光華大盛,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黯淡下去,灰心喪氣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東山再起又如何,天子曾說疑人不用,既然事qíng到了這種地步,就算重返朝堂,也是一世如履薄冰,太累了。”
呂道熾因激憤抬高了嗓音,“天不公,那就改天換日,相國從來不曾考慮嗎?”
丞相吃了一驚,暗道功夫不負苦心人,終於讓他等到了,不枉費他和扶微十來天憋著沒有見面的決心。
別人策反,你立刻便應了,恐怕招人懷疑。況且幕後cao控者絕不會是眼前這都尉,必然另有其人。太后長居深宮,唯一的作用是下詔改立天子,如果想令大事有成,必然需要一個手握兵權的人。這個人是誰,暫時雲山霧罩看不出來,但他覺得離真相僅有一步之遙了,餌料下得足,早晚大魚會浮出水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