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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垂眼嘆息,自己所求太多,他想要的,僅僅只是她此刻宣侍醫罷了。

    “替我把丞相請來吧……”

    話音才落,就見門上有人進來,大約來得很急,羅衣單薄,連罩衫都沒有穿。扶微勉qiáng支起身,咳嗽了兩聲道:“相父來得真快……”

    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寢台下,俯身對丞相參禮,丞相不滿他過於接近少帝,因此也沒什麼好臉色,只道:“來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說了經過,掖庭令需查問,你執孤手令入北宮,這就承辦去吧。”

    上官照應了聲諾,不放心少帝,回首顧盼。扶微做了個口型道去吧,他才安心出了殿門。

    左右人隨即都散了,她昏昏倒回枕上,頭暈得厲害,語氣卻得意:“我先前說了,夜半在寢台上等你的,你到底來了。”

    這時候還有閒心調笑,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提袍上木階台,坐在她身旁查看,她的臉那麼紅,半熟的蝦一樣。拿手探額,掌心滾燙一片,當真是病得不輕。

    “我帶了人來替你診脈。”  

    她哼哼了聲,他一到她就覺得自己有了依靠,渾身放鬆下來,連話都說不動了。

    丞相抬手擊掌,殿門上又進來一人,穿著繞襟曲裾,戴著幕籬。幕籬長長的黑紗一直垂委到地面,分辨不清面容,但從打扮上看得出來,應當是個女子。

    扶微粗喘了兩口氣,燈火太亮,令她感到不適,她不得不眯起眼來看,“這是何人?”

    那個女子走過來,撩起幕籬上的輕紗露出面孔,她一看又發笑,“朕的皇后來了……”

    靈均面色凝重,這時候萬沒有興致和她打趣,摘下幕籬擱在一旁,牽起袖子上前來為她把脈。她的手腕纖細皓潔,仰放在脈枕上,根根青色的血管分明,看上去脆弱可憐。丞相垂眼一顧,她手裡還攥著那支殘笄,他嘴角微沉了下,沒有說什麼,從內寢退了出來。

    裡面斷得怎麼樣,他不知道,靈均的醫術很好,治療大多數症疾是沒有問題的。夜涼如水,他站在廣闊的露台上,偶爾一陣疾風chuī過,燈亭里的火焰噗噗作響,殿前廣場便跟著載明載暗。夜到了最濃稠處,烏雲遮住了月,連一顆星星都不見,大概快要下雨了。

    值宿廬舍里的太醫還在候著,他們對天子的病qíng有診斷和記載的責任,但眼下丞相帶了外面的醫者進來,不敢說來路不明,至少是不合規矩的。太醫丞憤憤然,“陛下病中,宮外人隨意出入禁內,可算闌入①?”  

    太醫令掖袖嘆了口氣,“丞相是引人,侍中又接了符藉,似乎看不出什麼錯處來。”

    太醫丞咄咄,“那臣等如何記載這次上疾?”

    太醫令對cha著袖子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孝武帝不諱②,大將軍yù收天子六璽,尚符璽郎不肯jiāo璽,說‘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高丞今日頗有前人之風啊!”說著朝章德殿努了努嘴,“上在,丞相在,君要是有那膽量責問,我陪君一同前往。”

    太醫丞被他堵了嘴,果然訕訕不敢再言了。太醫令復又嘆息,“等著吧,裡面診完了,總要開方子煎藥的。到時候命藥丞錄於檔,太僕要查閱,咱們也好有說辭。”

    這裡正商議,廊道上有人執行燈過來,走近了一看是huáng門令建業。太醫丞忙邁出去相迎,建業到廬前,雙手恭敬托著,將牘板送到了太醫令手上,“金令,請遵方上所具的藥,命藥丞配全。”

    太醫令微微側過身子,借著廬內的光看,見牘板上寫著桂枝、白芍、炙甘糙等。他抬頭謹慎打探,“上是染了風寒?裡面的女醫……”  

    建業壓了壓手,示意不可多言,“丞相知道醫檔上不好記載,令註明中宮侍疾就是了。”

    “中宮侍疾……中宮?”

    太醫令和太醫丞惶然對看,建業點了點頭,轉身返回大殿去了。

    中宮侍疾,中宮果真是極其盡心的,命將寢殿內火燭滅了一半,少帝用過藥後睡下了,他便在寢台邊上跽坐了一夜。

    扶微病得糊裡糊塗,外面怎麼樣也管不上了。靈均的方子好像很管用,喝下去不久身上就起了一層汗,四肢也稍稍輕便,沒有先前那麼沉重了。後來睡著,睡得還算安穩,到五更天時自發醒了,掙扎著便想起身。

    靈均忙伸手按住了她,“陛下gān什麼?”

    她朝外張望,“什麼時候了?今天有朝議,我要準備視朝。”

    靈均無奈地看著她,“臣沒見過陛下這樣勤勉的帝王,人吃五穀雜糧,總有生病的時候。病了就該好好休息,陛下身上的燒還沒退,出去一見風,又要加重病qíng。還不如留在內寢調理,等痊癒了再問政事吧,反正有君侯,出不了亂子的。”  

    扶微確實感到憊懶,便不再堅持了,趴回枕上長吟一聲,“皇后照顧我半夜,辛苦了。我竟不知皇后還通岐huáng,緊要關頭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靈均笑了笑,“臣是一個泥人,由君侯親手打造。陛下需要什麼,君侯便往我身上灌輸什麼,我是為陛下而生的。”

    她聽後微笑,緩緩點頭,“若沒有丞相,我大概都死過好幾回了。”頓了頓問,“侍中在哪裡?”

    靈均聽她提起侍中就氣鼓鼓的,“皇后在這裡,中官當然要迴避。他們應當在殿外聽候傳喚呢。”

    “丞相呢?”

    靈均回身望了望,“先前在側殿,後來就不知道了,也許已經回相府去了吧。”說著掩嘴,大大打個呵欠,蹦出了兩眼的淚,還要殷勤問她,“陛下渴麼?臣為陛下倒茶湯來?”

    扶微搖頭,“喝了一肚子藥湯,哪裡還會渴。皇后困了吧?我現在好多了,不用再守著,你回去休息吧。”  

    他卻說不,“臣要一直守到陛下大安為止,大婚近在眼前了,臣不願陛下拖著病體完婚。”他笑得促狹,“臣要新娘子健健康康的,這便是臣的福氣。”

    扶微乍一聽,頓時變了顏色,“君慎勿妄言,什麼新娘子,誰是新娘子!”

    她潛意識裡還是牴觸的,因為羞憤,臉上升起一團紅暈來。靈均看著她,心裡只感到悲哀,“究竟臣怎麼做,陛下才能接受臣呢?侍中也好,丞相也好,就算陛下待他們再親厚,他們到最後終究都是別人的。”

    都是別人的,只有行過大禮,才是自己的。扶微頭痛yù裂,這孩子說話入骨,真不叫人消停。她蓋住眼睛抱怨,“皇后就不能讓朕好好養病嗎,非要說這些話!”

    靈均抿著唇沉默下來,鬱悶了片刻又打個呵欠,伸著腰說:“臣真有些困了,天還沒亮呢,陛下再睡一會兒,臣也合一合眼。”言罷不待她說話,自己倒在寢台上,舒展開身子,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扶微拿他沒有辦法,雖然他辦事圓滑老練,但年紀畢竟小,她也不好過於苛責他。只是忍不住品評他的睡姿,“你穿著曲裾,怎麼睡得像個蛤蟆?這動作很不雅,女人不是這模樣的。”  

    他聽後轉過身來面對她,兩手jiāo疊枕在耳下,腿也蜷縮起來,曲裾纏繞,線條立刻變得很優美,眨著眼睛問:“這樣呢?這樣便雅了,是嗎?”

    扶微看著他臉上的胭脂失笑,“如果你是個姑娘,一定有傾國傾城貌。”

    他卻很自信的樣子,“臣雖不是姑娘,陛下也不用擔心臣將來沒有傾國傾城貌。臣尚小,就被陛下預先收藏,陛下日後會發現,自己撿了大便宜。”

    大約是吧!看這鼻子眉眼,用不了幾年就會長成一代“艷后”。如果沒有丞相珠玉在前,也許她真的會安於現狀,和她的小皇后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

    十月的夜寒浸浸的,他和衣躺在寢台上,她怕他著涼,分了一半被褥給他。他發現了,立刻蹬鼻子上臉,扭啊扭的,扭到她身旁,獻媚道:“臣暖著陛下吧!陛下靠臣睡,病馬上就好了。”

    扶微的周圍幾乎全是男人,除了面對丞相時有身為姑娘的自覺,其他時候通常會刻意忽略自己的xing別。靈均是個可愛的少年,她心裡並不排斥他,加上和他共寢也不是頭一次,所以十分坦然。只是警告式的點了點彼此間的空隙,示意他保持距離,靈均很聰明,意會後雖有些失望,也還是乖乖遵循了。退後一點,支起身為她塞了塞肩上被褥,輕聲說睡吧。  

    一雙小兒女,都是青chūnlàng漫的年華,即便並肩躺著,也是純潔的,沒有任何令人想岔的地方。丞相捏著漆杯站在簾幔後遠望,內寢的青玉五枝燈幾乎都滅了,唯有最頂端的一面燈盤還亮著,所以室內光線不足,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影……有靈均照顧,少帝甚好。慢慢她就再也不需要他了,他的職責只在朝堂上。她病了也好,來月事也好,都不需要他cao心,他終於解脫了。

    漆杯里的茶水因倒得時候過長,漸漸涼下來,丞相帶著慶祝的味道一飲而盡,那沒有溫度的液體一路從喉頭滾滾而下,直涼進了心裡。

    建業鞠著腰從殿門上進來,見丞相在小寢外站著,上前壓聲道:“君侯一夜沒合眼,還是休息一會兒吧。上這裡有臣等伺候著,又有中宮親侍,君侯當放心。”

    丞相呼出了一口氣泏氣,“今日朝議,陛下抱恙不能視朝,孤要去南宮主持,時間也差不多了……”回頭看他一眼,“你如何進來了?”

    建業鞠著腰道:“臣恐陛下要進茶,昨夜暮食用得也不多,不知上和中宮可要傳些什麼……”  

    丞相的聲氣不大好,“今後入小寢之前先擊節,不要忘了。畢竟中宮在,萬一撞上什麼,禁中huáng門多的是,你就上bào室當嗇夫去吧。”

    一席話說得建業冷汗淋漓,不住聲弓腰告罪:“是臣魯莽了,請君侯恕罪。君侯的話,臣記下了,以後再不敢犯。”

    丞相對於少帝左右眾人有足夠的權威,少帝年幼時,負責侍候的宮人就經常調換。及長,逐漸穩定下來,但他們這幫人都是提著腦袋在gān活,少帝的喜怒無常有時難以應付,丞相的嚴苛更是令人招架不住。因此但凡宮人接到這樣的警告,都免不了嚇得肝膽俱裂,即便是天子近侍的huáng門令,也不敢輕易造次。

    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裡漆杯扔了過去。建業手忙腳亂接住了,不敢覷他,無處安放的視線只好落在丞相的腳上。丞相略站了一會兒,黑舄一轉便向殿門走去,建業再抬眼時,見相國的廣袖飄拂,掃過版門的邊緣,袖角一現很快隱匿,人已經往廊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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