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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道:“過兩年靈均就長大了。”
這筆帳應該這麼換算嗎?她覺得有點灰心,“我的終身大事,還是讓我自己做主吧,我心裡有合適的人選。”
丞相連眉頭都沒動一下,“社稷為重,君為輕,還請主公勉為其難。”
所以在他眼裡,她這個皇帝的分量真的不怎麼重,究竟她喜歡的人是誰,他連問都懶得問。
扶微負氣,像挑選貨物似的,圍著靈均轉了兩圈。白璧無瑕的人,任何地方都挑不出瑕疵來。她又回頭看丞相,覺得這少年就是縮小的燕相如,當年她初見他時,他就像今天的靈均,連眼神都一樣。
她抱胸嘀咕:“他真不是相父的兒子嗎?為什麼我看著竟那麼像!不是五官,是神態。靈均的長相隨了母親吧?”
丞相似乎不悅,抿著唇不說話,靈均卻道:“陛下誤會了,臣的父親是聶韞。當年陳關之戰中,八千驍騎戰至三人三馬不退半步,臣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這下子倒真不好說了,原來真的是忠良之後,難怪小小年紀如此堅定。
扶微立刻斂盡笑意,清了清嗓門道:“我很敬佩三傑,所以更得提醒你,你還年幼,不要隨意答應別人任何要求,免得將來後悔。你先下去,有些話,我要單獨同丞相說。”
靈均聽丞相示下,見他沒有什麼表示,揖手道聲喏,卻行退了出去。
堂上寂靜無聲,兩下里都沉默。扶微慢慢踱步,踱進了門前那片明亮的光帶里。她低頭看,深衣之下有赤舄,因袍裾寬大,只露出輕輕的一點,依舊紅得奪目。她一面側身欣賞,一面問丞相,“相父說,只要有了皇嗣,我就不用怕了,是麼?”
她忽然換了一種語調,接下來總會發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轉折。丞相心下有準備,仍舊點頭,“臣是肺腑之言,一切都為了陛下。”
“那麼相父是覺得,我同誰生育皇嗣都不重要嗎?”她仰起頭,視線落在了那飄飄的帳幔上,“父jīng母血啊,要一個可心的孩子,首先必須擇其父。普天之下,論治國韜略,有誰比得過相父?依我的意思,相父與其舉薦聶靈均,倒不如舉薦自己。我是相父看大的,相父最懂我。如今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彼此將就,湊合過算了。”
她知道這話會引得他大怒,大怒又如何,秘密埋在心裡,太久了會發芽,變得愈發蓬蓬勃勃,不可控制。
是啊,她喜歡這jian相,喜歡他不可一世的樣子,也喜歡他四兩撥千斤的手腕。或許有人不解,他把帝王尊嚴踏在腳下,說不定還有謀朝篡位的野心,她怎麼能喜歡一個亂臣賊子,難道江山不要了嗎?
錯了,其實都錯了,只有拿捏住了他,才能守住這天下。魚與熊掌必須兼得,這是幾年前就悟出來的道理。她太寂寞了,連禁中的老huáng門都覺得她可憐,她得找個人填補這寂寞。不可告人的真相有他一同堅守,不是緣分嗎?另覓他人還得擔新的風險,找他最最順理成章。所以jian相在她眼裡從未十惡不赦,反倒心心念念了很多年,因為苦於無處下手,經常倍感困擾。
現在時候到了,她已經成人,他不能把她當小孩子了。她有時甚至慶幸,還好他一直未成婚,這是老天給她留下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有了妻兒,那麼這輩子只能和他成為仇敵,權力場上斗個兩敗俱傷。
作為一個姑娘,其實開這個口很需要勇氣,但她居然做到了。她覥著臉笑了笑,帝王的表qíng應該永遠端莊平和,不該是這樣的。這一笑笑開了她脖子上的枷鎖,也笑得丞相心頭打顫。
丞相擰起眉頭,大覺受到了褻瀆:“陛下今日喝酒了?”
扶微說沒有,“我白天從來不沾酒。”
“那怎麼滿口胡話?”
怎麼是說胡話呢,“這是我的真心話,就像相父一心為我好一樣,我對相父的孺慕之qíng,也是天地可鑑啊。”
丞相顯然對她的口沒遮攔很不滿,但城府頗深的人,不會因這三言兩語就惱羞成怒,只是惆悵地感慨:“陛下六歲到臣門下,這麼多年了,臣連尊師重道都沒有教會陛下,可見臣有多失敗。陛下今日因靈均一事龍顏不悅,臣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時間考慮,臣也沒有催促陛下的意思……”
當真用不著拐彎抹角,反正都敞開了說了,何不一針見血?扶微道:“相父不必為我開脫,我剛才的話,確實是我心中所想。相父說皇嗣要緊,我也深以為然。既然誰都可以是皇嗣的父親,為什麼偏偏相父不可以?”
丞相略感無力,“因為陛下拜我為太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相父僭越了。”她嗒然而笑,“我爹爹是先帝,他已經駕崩了。”
丞相依舊不死心,“臣與陛下還是叔侄。”
叔侄這種事,說出來太牽qiáng了。當年文皇帝雖然厚待他,封他為王侯,但既不同祖又不同宗,源氏上下根本沒人認他這門親。扶微抬手撫了撫額,“我知道先帝和相父稱兄道弟,可相父也不要忘了,我姓源,你姓燕,不在五服之內。就算親厚過了頭,也沒人會怪罪你我的。”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臉白得發涼。這麼荒唐的事,丞相大人應該連想都沒有想過。朝堂上還在盤算著,怎麼控制大殷未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結果沒消兩個時辰就被少帝反將了一軍。各自都在賭,不過他的賭注壓在了聶靈均身上,扶微的賭注只有她自己罷了。
風過檐角,呼呼作響,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變天了,陛下請回吧!”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頭高懸,萬里無雲,並沒有要變天的跡象,想來是丞相的心裡堆疊起了烏雲吧!她又追問了一句:“相父當真不考慮嗎?我願與相父同守這個秘密,將來皇嗣繼位,相父不歡喜?”
丞相虎著臉,有種山雨yù來的恐怖感,冷冷望著她,口氣十分qiáng硬:“臣絕不考慮,請主公及早打消這個念頭。”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樣,“相父是怕亂了人倫?”
他說倒也不盡然,“臣發過願,此生非絕色不娶,因此對不住,只有辜負陛下美意了。”
第7章
架空皇權,鞏固相權,一切公事公辦。這期間帝王是對手,是魚ròu,應該擺在敵對面。所以她惡語相向倒是可以接受的,畢竟人之常qíng,誰也不會喜歡一個常年與你做對的人。但如果她本當恨你入骨,卻忽然表示想和你談談私事,甚至打算和你生個孩子,那麼除了驚嚇之餘,就應該考慮她究竟有什麼居心,是不是除了奪回大權外,還有讓你辭官還鄉的意思。
在大多數人眼裡,少帝是個寡言雌懦的人。朝堂上能夠表決的事不多,基本除了“請相父定奪”,就再也不會說其他的話了。丞相一度也和眾人一樣,這小小的帝王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當初先帝託孤時,她還是個身量不及他腰帶高的孩子。先帝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引導她:“阿嬰,叫阿叔。日後只有阿叔能護你周全……叫阿叔……”少帝站在腳踏上,怔著兩眼,嘴像貼上了封條,直到先帝咽氣,她都沒有吭一聲。當時他就想,這孩子小時不佳,大也不足為懼。這些年來他為王佐,替她處理國家大事,她的任務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讀書習字。
丞相對少帝最初的設想,是“人主之體,重如山嶽”,任何棘手的事都不勞她過問,當個現成的太平皇帝就可以。然而她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十歲那年起,校場上經常能見到她cao練弓馬的身影,他以為不過是小孩子排解寂寞,堅持不了多久,可她一練就是五六年,摔摔打打滿身是傷,從來不言痛。丞相很疑惑,觀察良久,覺得大概是“稍有恆心的排解寂寞”,並沒有往心裡去。結果現在似乎有些東西慢慢在改變了,從她要求立後,就必須換一種角度來審視她。從前的沉默是韜光養晦,是扮豬吃老虎,她的膽子和雄心一點一點在壯大。到如今公然的和他提這麼不著邊際的要求,這是徹底要同他打擂台了吧?
丞相的驕傲和孤高從每個毛孔里散發出來,他看少帝,越來越不是滋味。
扶微受到的打擊也很大,細細揣摩他的意思,他是說她不夠漂亮嗎?她來前照了半天鏡子,不能傅粉,好在她生得白淨;不能抹口脂,好在她唇不點自紅;不能畫眉,好在她眉眼深邃勻停……究竟哪裡不好看,讓他嫌棄?
她既是皇帝又是姑娘,別人評價你姿色欠缺,那還得了!
她再也笑不出來了,涼涼對丞相道:“相父想娶絕色?朕覺得朕就是絕色,難道相父看不見嗎?”
丞相不配合地別開了臉,態度很鮮明,他真的看不見。
簡直是個睜眼瞎啊,求才納賢火眼金睛,對於美色的標準卻那麼堪憂!少帝憋悶地調開視線,望向聶靈均離開的方向,“也罷,相父舉薦此人,我立他也未為不可,不過皇嗣一事,不知相父有什麼打算?皇后懷不了孩子,皇帝大著肚子上朝,豈不天下譁然?或者我稱病靜養十個月,這期間的朝政請相父代勞,相父以為如何?”
丞相竟有些不好意思作答了,理論上是這樣的,可是說出來,似乎又有圖謀江山的嫌疑。
他揖起兩手恭敬作答:“可送至禁廷,由主公定奪。”
扶微瞥了他一眼,幽幽嘆息:“相父驚世風流,我本以為你是個有宏圖的人,誰知我竟錯了。”言罷不再多言,反剪兩手踱出去,對著空空的院落大喊一聲,“擺駕,回宮!”朝那長而深的甬道大步而去。
丞相俯身長揖,待直起身時,帝王的軒車已經駛離相府大門了。
身後傳來肆意的笑聲,隔扇後走出個錦衣華服的人,摸著下巴調侃:“小皇帝看上你了,這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見答應了也沒什麼,就如她說的,將來皇嗣繼位,你明里輔政,暗裡穩做太上皇,比起眼下勞心勞力還落得臭名昭著的下場,qiáng了何止一星半點。”
丞相抱著袖子和他錯身而過,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郡中群龍無首一個多月,你該回天水了,總賴在御城不是辦法。軍餉和兵器的事,我正和大司農商議,不日就會有眉目。下次朝議上疏,應當就能解決了……”
“軍中的事先不談,我們來談談今上吧。”他追到他面前,不依不饒,很有興致,“我上年離京,走的時候她還是孩子模樣,怎麼一眨眼就長得這麼大了。往年說話總顯得沒有底氣,現如今侃侃而談不見怯色,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又學少帝的語調消遣他,“誰都可以是皇嗣的父親,相父為什麼不可以?相父驚世風流,我願與相父同守秘密,相父就從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