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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霍地站了起來,面色不豫,“都尉今日究竟是因何而來?孤聽了這半日,似乎有不臣之嫌,還望審慎。”
呂道熾忙起身相勸,“臣都是為了相國,不願白璧蒙塵,明珠暗投爾。請相國息怒,人待我如冰霜,我何以報人暖陽?若相國甘於就此落敗,甚至最後身首異處,就當臣今日沒有拜訪過。但若相國不願讓天子玩弄於股掌之間,那便請相國聽臣一言。”
丞相氣涌如山,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漸漸趨於平緩,垂袖道:“天子任人唯親,孤卻從未想過推翻她。孤於先帝病榻前受命,曾向先帝發過誓的……”
“先帝可曾令少帝不忘相國大恩?”
他窒了下,遙想當初,還真有。如今她都以身相許了,這個恩算是湧泉相報了,別人挑撥,實在挑撥不上。
他又嗟嘆:“帝王之心不可估測,什麼大恩,一時敷衍罷了。”
“所以相國還要繼續聽命於少帝嗎?臣知道相國是長策侯,當初跨馬揚鞭dàng擊天下,誰人見了不禮讓三分?只要君侯願意,丟失的輝煌照樣可以找回,天下還是君侯的天下。”
此話一出,便是長久的一片死寂。丞相蹙眉看著他,他卻凜凜而立,毫不退縮。漏刻滴答,一聲一聲,落在人腦門上似的。丞相終於極慢地點頭,“都尉一席話,令孤茅塞頓開。不過孤很好奇,以孤如今的處境,都尉怎麼斷定孤還有還手的餘地呢?”
呂道熾卻笑了,“相國人不在,威望卻不減半分。南北兩軍皆聽令於相國,縱然少帝停了相國理政的職務,相國仍舊是京畿大都督,十個光祿勛和執金吾,都不能替代相國在舊部心裡的地位。”
丞相的臉上果然慢慢浮起了笑意,“都尉是聰明人,聰明人面前用不著遮掩。說得沒錯,只要孤願意,南北兩軍仍舊聽孤號令。但眼下名不正言不順,動便有謀逆的嫌疑,需想辦法先回軍中,才能有所施為。”他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都尉來同孤說這些,不會是無的放矢吧!孤想聽一聽都尉的真心話,衡水都尉掌上林財政,和兵戎不相gān,都尉以什麼立場,勸孤反少帝?”
談話進入了一個比較良xing的局面,呂道熾分明鬆了口氣。向丞相拱起手道:“相國可放心,臣雖無兵無卒,但自有有兵之人與相國接洽。屆時內外發力,區區一個少帝,不在話下。”
丞相心中暗喜,“都尉所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呂道熾一臉諱莫如深,“暫且不可告知相國。”
丞相挑眉,“與孤謀事,卻又信不及孤,都尉如此劍走偏鋒,真是聞所未聞啊。”
“待時機成熟,相國自然會知道,眼下不宜透露,還請相國包涵。”呂道熾道,見他仍有疑雲,復又一笑,“少帝今日停了相國職務,明日就可罷相國的官。後日呢,羅織幾個罪名,誅殺功臣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相國別無選擇,只有這條路可走。”
丞相想了想,撫額道:“孤確實已經山窮水盡了,三位輔政大臣,孤是碩果僅存。如今這果子也要保不住了,落到地上就得爛,孤不能步他們的後塵。”
呂道熾算是不虛此行,雖然這位昔日的權臣很難搞,但人到了末路,抓住了救命稻糙便不會放手。他們事先也暗中觀察,唯恐他和少帝是聯手做戲,然而丞相一蹶不振,少帝卻獨攬朝政忙得風生水起。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少帝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協助了,改革幣制、總一鹽鐵,良臣再多,首腦在少帝。丞相是無用之人,關進匣子的秋扇再不自救,只有腐朽和被拋棄的命運。
衡水都尉告辭,丞相破天荒地將人送到了門上。對cha著袖子看人駕馬揚鞭去了,天邊薄薄起了一層暮色,他回首問家令:“明天的朝議,孤是去還是不去呢?”
家令挺胸說去,“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臉,陛下才不會忘記主君,才會讓主君官復原職。”
他嗤地一笑,負手踱著方步,慢悠悠進了書房。
傳長史來見,他埋首在書堆里,抽空問:“近來永安宮可有什麼動靜?”
長史道:“宮裡正預備梁太后千秋用度,除了太后私府往來,沒有任何異動。”
他嗯了聲,“中宮呢?”
“長秋宮一切如常。皇后久病不見外人,處理宮務都由長御傳令,內謁者令鈐印。就是太后相詢,都是隔帳說話。”長史說完復一頓,“不過中宮今日曾下令賞賜翁主府,是些簪環首飾等物,據說是做太后千秋所用。”
“太后千秋……”他沉吟,“翁主確實沒有禮衣,中宮賞賜,倒也不為過……”
皇后心細,宗室女子或有失怙的,多受拂照是常事,然而那是基於皇后是女人的前提下。靈均一個男人,能夠考慮得那麼仔細,真真難得。
丞相嘆了口氣,自己教出來的學生,但願不會出什麼問題。現在這時局,處處風聲鶴唳,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可疑的。
打發走了長史,他在一方小小的布帛上寫了一行字。捲起來綁於信鴿的腿上,數十隻一同放飛,九隻用來混淆視聽,一隻飛向她。
夜色沉沉爬上來,殿宇的檐角掛滿了宮燈,燈太亮,照得天上星辰都黯淡了。隱約有翅羽拍動的聲響傳來,扶微站在滴水下仰頭看,空中一個黑影俯衝而至,落在了面前的月台上。灰灰的身子huáng眼睛,看見它,就和看見丞相一樣。
她心裡一喜,從鴿子的腳環上取下布帛回殿裡看,信很簡短,沒有贅語,“請命回軍中,可置兩校尉”,右下角落款署名淳。她在那個字上撫了又撫,滿懷的思念不得聲張,即便是看到他的名字,心裡也感到安慰。
可是為什麼要請命回軍中呢,之前他不願意讓她設立校尉,現在卻又鬆口了,想必和今天到訪的衡水都尉有關。抓住每一個可能突破的契機,她從來沒有鬆懈,可是這個苦ròu計,使得叫人心傷。別人相愛能夠朝夕在一起,她和他同在一城,卻不得相見。她知道他一定委屈,習慣了忙碌的人,一下子賦閒是件痛苦的事,心下又要算計,又恐怕她生變,八成很煎熬吧!
她暗暗發笑,小心眼偏要裝大度,丞相大人苦不堪言。
次日的朝會上他出現了,依舊引領百官,穩如泰山。扶微端坐在御座上,深深望了他一眼,他迎著她的視線,眉目依依,飽含眷戀。彼此間不必任何言語jiāo流,如此對視,便已經瞭然於心了。
“南北兩軍現由執金吾與光祿勛暫管,但群龍不可無首,朕思忖良久,還是要jiāo與相父掌管。但軍務龐雜,重任在相父一肩,怕相父過於勞累了,因此置步兵與越騎兩校尉為大都督副職,協同相父梳理軍務,相父意下如何?”
置校尉,當然是為了分權,都分權了,丞相必沒有和顏悅色。丞相的演技是絕對信得過的,他板著臉,梁冠兩側的朱纓輕顫,完全是受盡了羞rǔ的模樣。沉默了下,方不qíng不願道諾,只是那一聲諾里儘是憤恨和苦澀,沉聲道:“臣啟陛下,臣已有月余未巡視兩軍,軍務如山,臣乞常駐軍中,請陛下恩准。”
少帝得了意外之喜,面上含笑,溫言道:“相父如何有這個念頭呢,朝中也離不開相父啊。”
丞相抱著笏板拱手,“臣離朝十日,陛下處置政務手段老道,足可獨當一面。臣這些年致力於朝堂,對兩軍管理難免鬆懈,陛下聖裁獨到,臣便可安心重整兩軍了。”
少帝慢慢哦了聲,“相父言之有理,重文輕武非長久之計。既然相父請命駐軍,朕也不可不應……如此,朝中的諫諍當如何傳遞給相父呢?相父在軍中……或者朕設一諫諍使,日日往返軍帳和禁中?”
要不是彼此間通過氣,遇上這麼一位步步為營的天子,真會氣得吐血不止吧!每一句都在謀算,將人bī得退無可退,她還是滿臉無辜的表qíng。論權謀,她當真已經不遜色歷代君王了,他嘆著氣,無可奈何說不必,“陛下可重用台閣,政命的可行與否,由諫議大夫與台閣官員共同商議。臣人在軍中,無力兩頭顧及,一切以陛下聖意為準。”
少帝臉上的笑意愈發盛大了,“如此軍中事務都勞煩相父了,兩校尉是相父屬官,相父萬事不必親力親為,要以身體為重。朕平時無暇探望相父,屆時遣侍中問候相父,相父若有任何奏請,可托侍中帶回,相父看這樣可好?”
這就是連進京的必要都沒有了,長期駐紮城外,簡直等同發配。堂上百官都是明眼人,天子對丞相的打壓堪稱史無前例,眾人除了同qíng以外,找不到任何字眼來形容此刻的心qíng。
丞相當然是憋屈的,他站起身領命,廣袖因兩手的顫抖瑟瑟搖曳,這深冷的殿堂也令人寒慄。青桂香瀰漫各個角落,像少帝的手眼,無孔不入。他將笏板緊緊抵在額頭上,躬身長揖,在臣僚們的注視下退出了德陽殿。
丞相中途退場,少帝竟連一句挽留也沒有,只是寒著臉,看著他下丹陛,消失在視線所及的月台上。丹陛高約二十丈,滿朝文武就那樣靜靜等著,甬路上終於再次出現那道玄色的身影,他頭也不回穩步前行,漸行漸遠,消失在了三出闕盡頭。
一個時代結束,丞相的時代。
長策侯、丞相、太師、京畿大都督……如果他能負重,腰上至少要懸四道佩綬。累官至此,大殷歷史上絕無僅有,可是最後又如何呢,放棄了京城裡的所有職權,被排擠到了軍中。在有心人看來,真是走投無路,不反也不行了。
丞相坐在牛皮軍帳里,借酒澆愁了三天。第四天鬍子拉碴接見了衡水都尉派來慰問的人,一番懇談後yīn霾全掃,重新又煥發了jīng氣神。
振作起來處理軍務,帳里燃著三株燈樹,入了夜,照樣照得亮如白晝。他坐在案後審閱,打開一封卷牘,正要蘸墨落筆,忽然聽見帳外傳來長長的一聲“報”,曲調之悠遠,仿佛一里地外就開了嗓,dàng悠悠直衝天際。
他驀地一震,心頭頓時急跳。扔了手裡東西迎上前兩步,大張開雙臂。帳門上的氈子被撩起,一個小卒子飛奔進來,一頭便扎進了他懷裡。
第71章
“小人有軍qíng奏報。”青灰的帽檐遮擋了底下的臉,小卒子作勢扭了兩下,“大都督仗勢壓人,有損威儀。”
他咬著牙獰笑,“仗勢壓人?”那個壓字咬得尤其重,低下頭在卒子頸邊一嗅,“不是你說‘抱’的嗎,難道孤會錯意了?”然後海青擒huáng羊似的,把掙扎不休的卒子扛起來,一把扔到了矮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