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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調整
她雖有些厭惡他的做派,但自幼養成的好教養,仍舊促使她不得不擺出一個知禮的態度來,掖手向他微微一鞠,“敬謝行禮。”
然後禮畢了,兩人便這樣gāngān對立著,竟不知道應當怎樣jiāo流了。
前天晚上還不是這樣的,雖然都是她一味攻城,但她也看到他節節敗退,守無可守。她本以為自她棲在他懷裡那刻起,他會放棄抵抗的,畢竟在過去二十八年的生命里,還沒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胆地糾纏他。結果她忘了柴桑翁主那個悽慘的前車之鑑,或者自己是太有自信了,才落得現在這副尷尬的境地。
源娢對他可謂一往qíng深了吧,初見他便喜歡上他。qíng竇初開的姑娘,懷著滿腔熱qíng向他示好,那時軍中生活枯燥,少女的信是很好的調劑。也許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他開玩笑式的答應等她長大便娶她,可是多年後他執掌了朝中大權,風雲變幻的緊要關頭卻把她忘得gāngān淨淨。一個從小嬌養的貴女流離失所,最後的結局除了客死異鄉,再也找不到別的出路。也許他後來是悔悟了,但是於源娢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他是不自知的,今天的他,其實還在重複以前的殘忍。可惜她不是源娢,不會像她一樣脆弱。將自己的一生甚至是xing命jiāo付給一個冷血無qíng的人,是最大的失敗。他不喜歡她,她都看明白了,所以再談qíng,會連自己都感到羞恥。
她緩緩吸了口氣,既然是來談判的,就要做好勾心鬥角的準備。她環顧一下四周,回過頭和煦笑了笑,“我這時來,沒有打攪相父辦公吧?”
王者善謀,自然不會單刀直入,這還是以前他教會她的。她此來的目的,他心裡有數,無非是為上官照。真奇怪,一個小小的侍中,也值得她紆尊降貴來求藥。說這位少帝無qíng,其實她偶爾也會講講人qíng,不過把所有的人qíng味都用在了別人身上,面對他時只剩滿腹算計罷了。
他攏著袖子,答得很敷衍,“陛下檢閱績效,何談打攪。臣正歸攏近期各郡縣呈報的要務,待整理妥當,便命人抬進尚書台去。”
扶微點頭,“相父辛勞,這些年為大殷嘔心瀝血,如今肩上擔子減輕些了,好好修養幾日吧。”
他側身而立,多年尊榮作養出來的驕傲,無論何時都那樣扎人眼。口中稱謝,神qíng卻孤高,她無可奈何地暗忖,她就是吃他那套,像著了魔一樣。只是先前還有信心,如今已經被他摧殘得不成人形了。
她調開了視線,“昨日太傅與我授課,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不解其理,今日來向相父請教。”
丞相拱手,“願聞其詳。”
她緩步繞室遊走,邊走邊道:“有一個皇帝,政績斐然,在位三十年後臣僚上奏,請皇帝臨泰山,舉行封禪。帝欣然允,但又恐周邊小國擾攘,請問帝當如何部署,才能確保封禪期間國家的安定?”
丞相垂著眉眼問:“陛下作何解?”
扶微道:“國君離開中樞,難免令小國蠢蠢yù動,若不加防備,說不定就會出亂子。我的意思是調兵戍邊,如此一來至少能保證邊疆的穩定,防患於未然。”
丞相聽罷冷冷一笑,“只為君王褒獎自己,向天地報功,就要大動gān戈,勞民傷財嗎?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豈可隨意調動?依臣之見,只需恩威並施,邀其中一大國派遣臣僚隨帝封禪即可。屬國沐天朝之恩,自然為一體,於其餘諸國也是一種暗示,見兩國結盟,絕不敢輕易再生事端,陛下以為呢?”
他的謀略,大概她這輩子都趕不上,這是最大的遺憾。她一直可惜,這樣的人,為什麼不能安於輔佐她,說到底還是擔心她過河拆橋,將來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吧。其實都一樣,誰也信不過誰,既然自己都做不到,怎麼要求別人全心全意對待你。
她垂手道:“相父好計謀,擇一國而重用,不論是否出於真心,姿態還是要擺一擺的……相父今日朝議舉薦的劉賞,朕回去後仔細查過其人,十餘年無異政績,甚好。尚書令一職,職權不大,但於朝政至關緊要,若由相父督促,自然台官更加恪盡職守……”
她說得很艱難,舔了舔唇,眉間有隱約的哀戚之色。丞相沉眼看她,也只是一霎的工夫,那yīn雲便散了,抬起頭朗聲道:“我知道相父志在必得,事已至此,我想與相父好好談一談。”
帝王既然有了相談的意思,邊上侍立的人自然要迴避。很快堂室里的官員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廳里除了他們兩人,便只剩如山的簡牘。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請相父將解藥jiāo給我。”她輕輕嘆了口氣道:“若空著兩手向相父討要,我知道是討不著的,所以我qíng願將尚書令一職拿來jiāo換,請相父網開一面,容我救上官侍中的命。”
丞相也不知哪裡被觸怒了,嘲諷地哼笑一聲道:“上官侍中遇險,陛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臣,臣真是三生有幸。陛下只管要解藥,卻不問為什麼臣要傷他?”
她擰眉別開了臉,“我知道,他夜闖皇后宅是他的錯,可是相父不該下這樣的狠手。”
“小懲大誡罷了,陛下心疼了?陛下有沒有想過,若靈均的身份被他識穿,將來我們這些人的把柄全數落到他手上,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令朝野動dàng,那時候陛下保得住誰?未雨綢繆是臣慣常的習慣,與其將來深受其亂,還不如現在就永絕後患。陛下不將此事放在眼裡,難道是已經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了,所以他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他的嗓音單寒,像寒冬里的北風,划過耳畔時有種尖銳的刺痛感。扶微火冒三丈:“當然沒有!我在相父眼裡,就是這樣難堪大任的人麼?話既然說到這裡,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你有解藥,我有尚書台,你要的東西我雙手奉上,我所求的,也請相父jiāo給我。你我一手jiāo藥,一手jiāo權,還待如何?”
丞相鐵青著臉慢慢點頭,“臣在陛下眼裡,何嘗不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卑鄙小人?是誰告訴你,區區一個尚書台,就值得我動用這樣的手段?只要我不鬆口,你以為這朝政能夠jiāo到你手上?如今拿一個尚書令的委任來同我談條件,就為了那個沒腦子的上官照?你的審慎哪裡去了?你的克己又哪裡去了?”
如果邊上有人,也許真的要被帝相的潑天震怒嚇破膽了。平時都是一句話掂量再三的人,今天卻忘了尊卑和禮法,扯著大嗓門互相指責起來,當真是人被氣到了極點,便什麼都顧不上了。
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來,如果現在手裡有劍,扶微毫不懷疑自己會拔劍同他拼命。在他看來上官照就如糙芥子一樣,但對她來說恰恰相反。只要能救他,莫說一個尚書台,就是拿整個光祿寺去換,她也會毫不猶豫。
人到口不擇言時,說出來的話,往往都是真心話。是啊,只要他不願意jiāo權,他就能繼續把持朝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她這個兒皇帝不gān也得gān。原本心知肚明的事,經他親口確認,實在是加倍的刺耳鑽心。她果真沒有看錯他,權臣當得太久,已經不知這世上有皇帝了,如此懷抱虎láng之心的人,將來怎麼能留他!
她心頭擂鼓一樣,感覺自己身上每一處骨骼,每一塊肌ròu都在打顫。之所以還毅然站著,是因為尊嚴不容她倒下。
多想和他把這幾日的帳好好清算一下,問他究竟為什麼要這樣侮rǔ她。可是她還有理智,那件抱腹是終身的污點,她連一個字都不想提及。她只是譏諷地輕笑,“你道自己光明磊落?當真光明磊落,何至於往袖箭上施毒!下毒是最下三濫的手段,連韓嫣都不屑用,相父如珠如玉的金貴人兒,沒想到會出這種損招,難道一點都不覺得羞愧嗎?”
砰地一聲,丞相將一旁的漆幾踹翻了,簡牘立刻滾得滿地儘是。他抬手指向她,指尖微顫,廣袖也跟著打晃,“不許你這樣說我!如果我想要他的命,傷的就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的咽喉。袖箭本就是暗器,暗器要求光明磊落,何不白刃拼殺?沒有照面,他還能活,照了面,他就必死無疑,你連這個都不明白,枉你坐了十年朝堂。”
互相貶損的時候哪裡講什麼章程,兩人各據一方,堂上充斥著咻咻的喘息聲,再口不擇言對罵下去,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扶微委屈,她長到這麼大,不管別人怎樣輕她欺她,至少沒有人敢對她如此聲色俱厲。現在丞相簡直瘋了一樣,她看著竟隱隱覺得害怕,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唯有狠狠咬住唇,不讓它落下來。
醜事做得說不得,這就是權力巔峰的人。她仰起頭斂盡淚,花了極大的決心才平靜下來,“我今日不是來和相父鬥氣的,我只問相父一句,解藥到底有沒有?”
他一狠到底,冷冷應了聲:“沒有。”
沒有怎麼辦?看著阿照死麼?她克制不住高聲質問他:“你究竟為什麼那麼恨他,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
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就是討厭,自從他任了侍中,就愈發的容不得他。可是同她有什麼好說的?他鄙夷地捺著唇角發哂:“你猜。”
“猜你個鬼!”
話音才落她就一把拽住了他,沒有什麼章法,也不是格鬥的架勢,只是蠻狠地擼開他的袖子翻找,態度之惡劣,行動之粗鄙,幾乎要把他的玄端扯破。邊找邊咬牙嘀咕:“在哪裡……在哪裡……jiāo出來!”
丞相有點慌,推了她兩把,沒能把她推開。她終究不是閨閣里嬌滴滴的姑娘,不動武,根本擺脫不了她。於是兩人便開始了亂糟糟的搶奪,直欞窗外的日光照進來,他們在那片光影里推推搡搡腳步錯綜。丞相第一次發現她的力氣居然那麼大,他使了很大的勁想讓她知難而退,可是她根本不肯讓步。他又氣又急,厲聲呵斥:“請陛下自重!”
如果打算自重,便不會和他互相叫罵了。扶微早就喪失在他面前裝文雅的興致,大不了一戰,也要把解藥找出來。
可是解藥是不是並不在他身上,她捏遍了他的袖袋也沒找見蹤影。急起來力道越發大,忽然聽見布帛撕裂的脆響,她手上一頓,低頭看,發現丞相的衣裳從腋下開始一路破到了腰際,那錦緞的碎片還在她手裡拽著,裡面的中衣從豁口露出來,和外面的玄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彼此都愣住了,她呆呆鬆開了手,這時候才覺得有點後怕,自發退了三步。
丞相是個極注重儀表的人,現在弄得這樣,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一手抓著破損處,一面憤然瞪著她。扶微覺得大事好像不太妙,照這勢頭看來,果真是什麼協商都達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