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丞相的視線停在了屋頂的椽子上,神qíng頗為悲涼。合歡夫人……阿如……全套的,果真極般配啊!
不能再這麼縱容她了,他用力將她從身上拽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訴她,“陛下,臣是你的首輔,也是你的長輩。對待長輩,你必須謙恭守禮,這是為人最起碼的cao行。”
“我毫無cao行。”她很快說,“至少對你是這樣的。世上五花八門的事多了,樣樣講cao行,人早就滅絕了。歷朝皇帝哪個在私qíng上是講cao行的?文皇帝是明君罷,他一夜還御五女……”話沒說完,被丞相捂住了嘴。
妄議先祖,是為大不敬。她嘴裡的歷代帝王,簡直就像個不成體統的隔壁鄰居,渾身上下都是可圈可點的毛病。如果有史官常跟在她身邊,那麼將來史書上可能會出現很多駭人聽聞的片段,每一處都恭恭敬敬寫上“帝曰”二字。
不能說,就算她是皇帝也不能說!丞相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過去的教育完全失敗了,他立志要讓她成為仁君,然而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他原先設想的樣子。
“君者,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他喃喃道,“臣要再與陛下講講《荀子》了。”
話剛說完,只覺掌心暖而濡濕的一下輕撓,他心頭驟緊,愕然望向她。
她的臉很小,被他一捂,只剩一雙狡黠的眼睛眨巴著。詭計得逞後沒有收斂,反倒愈發猖狂,趁著他發愣的當口捉住他的腕子,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的食指叼在了嘴裡。
丞相膝頭一軟,幾乎不支。她的花樣層出不窮,他年老力衰,實在經不得她這樣挑逗。腦子裡嗡嗡響起來,二十八年間頭一回發現手指頭竟有這麼大的妙用。難怪說十指連心,她輕輕一舔,他心頭過電,然後那份難堪便像個招牌,堂而皇之地掛在了臉上。
外面家丞送糖粥來,丞相先前要得急,廚司里一點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做成了,他親自搬著漆幾送至上房。因有少帝在場,行事都需小心翼翼,隔門通傳了一聲,半晌無人應答,難道少帝已經走了麼?家丞納罕,躡步往前蹭了蹭,結果看見一個令他終身難忘的景象——宰相在玉chuáng前站著,少帝半跪在chuáng上。宰相的一根手指捅進了少帝嘴裡,兩個人虎視眈眈對望著,那模樣,實在有種中邪撞鬼的yīn森感。
家丞倒灌了口涼氣,這是什麼qíng況?手裡的漆幾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讓他不幸遇上,看來是今早沒在祖宗靈前上高香。
快些走吧,他心頭打鼓不已,不走等著挖眼珠子嗎?正想悄悄退出去,沒想到少帝和丞相雙雙看過來,他手裡一顫,几上的漆碗一陣咔咔亂響,只好硬著頭皮垂首呈上去,“回稟陛下,糖粥做好了,請陛下嘗嘗。”
扶微鬆開嘴,丞相的手掉落下來,彼此裝得沒事人一樣,她重新臥回被褥里,丞相牽起袖子接過銀針,開始一本正經跽在燈下驗毒。
外面起風了,chuī得枝葉沙沙作響。她悄然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很淡定,舉止依舊從容,一點都不顯得慌亂。看來是老江湖了啊,扶微悵然想,他有一顆核桃一樣堅硬的心,怎麼才能撬開它,然後擠進去呢!那核桃硬也就罷了,還小,不知能不能有她容身的地方。
糖粥很安全,丞相擺手打發家丞下去,送到她面前說:“吃罷。”
她坐起來,頂著一頭亂髮道:“我還是不太舒服……”
“不要緊,喝了粥就好了。”他把碗和木匙jiāo到她手裡,自己茫茫然吃起了另一碗。
心裡真亂,那種亂和朝堂上的黨派之爭不一樣,黨爭有明確的方向,他知道應當怎麼去擊潰對方;這種亂,是站在無遮無擋的空地上,接受四面八方不斷侵襲的風雨,他已經被淋得睜不開眼睛了,滿世界都是黑暗。
甜甜的粥,好像能夠安撫人的心神,喝完了,他長舒了口氣。想找點話來說,談刺殺案,她還在病中呢。那就談談他認為比較嚴重的問題吧!他盤著腿說:“那天上官照出獄,陛下親自來接應了把?”
扶微嗯了聲,“我和他太久沒有相見了,甚為想念。”
他點了點頭,“人活著,總要有個把朋友,臣能夠理解陛下的心qíng。但是臣有逆耳忠言,必須向陛下諫言。陛下早已經和五年前不一樣了,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去抱別人。萬一被他察覺了,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
扶微想了半天,“抱一下就察覺,你是指……”她低頭往下看,胸前早勒得一馬平川了,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
丞相有點尷尬,又不好說得太透徹,只是含糊敷衍著:“女人的身形,到底和男人不一樣,不光是那個……總之陛下聽臣勸告,臣不會害了陛下的。”
她眨眨大眼睛,倚著玉chuáng的雕花欄杆拽了拽衣襟,“看來是我疏漏了,我以為罩衣寬大,不會被人發現的,誰知道……”皺著眉頭問他,“我和你貼在一處,你能感覺得到嗎?不往那上面想,會不會誤以為我身板結實,脫了衣裳像坐小山?”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這個話題有些難以啟齒,他只能選擇沉默,微微偏過了身子。
扶微不是不解風qíng的人,很快恍然大悟,順著他的話頭表態,“好好好,以後只抱你一個,再也不和旁人親近了。”
丞相掙扎了下,“不是……”然後不是什麼,連自己也說不清。
她卻在他的被褥間悉索,睡姿換來換去都覺得不舒服。肚子好像已經不疼了,可是渾身骨骼酸痛,有種要發熱的預感。
自己拿手量了量額頭,量不出所以然來。她支著身子叫他,“阿叔你瞧我,我好像真要病了。”
丞相聽了提袍查看,涼涼的手掌覆在她額上,量了半天道:“並不覺得有異,陛下哪裡不舒服?”
手上的溫度當然和額上的不一樣,她堅持說自己發燒了,“不信你同我碰一下,用那兒。”
細細的手指直指他的前額,她的那點彎彎繞,不說他也知道。這一碰,不知道後面會碰出多少恐怖的事來,所以還是拒絕的好。丞相搖頭,“臣今日也頭昏腦脹……”
“是因為我來了麼?”她伏在枕上說,“以後恐怕經常要頭昏腦脹了,這裡是我家,得了空我會常回來看看的。”
她不和他見外,占山為王的事也gān慣了,只是丞相不知道自己的府邸什麼時候成了她的家,對於她的常回來看看,表現得並不十分熱qíng。
“陛下,這是臣的家,不是你的。你家在禁中,偶爾來舍下做客還猶可,常來就不太好了。”
她完全不為所動,“哪裡有我的燕夫人,哪裡就是我的家。”
對於這個莫名其妙的稱呼,丞相表示聽上去很不受用,“臣也算兩朝元老了,陛下開蒙起便給陛下授課,陛下對我,就不能給予起碼的尊重嗎?”
“有什麼可尊重的。”她嘟囔了聲,“我愛重你,就是對你最大的尊重。”
丞相覺得談話不該再繼續下去了,他站了一會兒,掖袖問:“陛下的肚子已經不痛了吧?”不痛就該回宮了。
她知道他想攆她走,可既然出來了,今夜就不打算回去了。她閉著眼睛搖搖頭,“還是隱隱作痛,阿叔的薑茶沒有起大作用。我來時很難受,路上還吐了兩回,再叫我挪地方,恐怕我是站不起來了。”伸手拽拽他的大帶,“今夜我同你睡吧。”
丞相斷然拒絕,“臣不能從命。”
扶微翻了個身,抬起一手蓋在眼睛上,惆悵道:“你哪裡都好,就是食古不化不好。同我睡怎麼了?靈均那晚不是好好離開東宮了嘛。皇后與朕睡一睡,夫人再與朕睡一睡,朕就有種坐享齊人之福的感覺。”她肖想著,哈哈笑了兩聲,“再說又不是頭一回,上次阿叔夜宿章德殿,抱著我睡了一整夜,睡得很是香甜呢,今天怎麼不能?阿叔,你和柴桑翁主一頭睡過嗎?你們兩個相愛,到了什麼程度?我知道翁主已經不在了,往後我就代她喜歡你吧,反正大家都姓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說的是大實話,像丞相這樣的人才,絕不能落到外人手裡。她倒不介意他在感qíng上有過皈依,其實她從連崢的信上也看得出端倪,他和源娢的感qíng從未到達那樣深的階段,即便如此,丞相也為她守節到今天,可見從感qíng上來說,他的純質令人嘆為觀止。
借著燭火看他,他低垂著眉眼,看不出有任何喜怒,然而心裡早就五味雜陳了吧!
她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終有弱水替滄海,阿叔眼光放得長遠一些,光棍不能打一輩子,想通了就從了我,心甘qíng願同我一起生皇嗣吧。”
這語氣簡直就像在談買賣,丞相對她的執著表示賓服,“陛下說的對,終有弱水替滄海。陛下的一生輝煌燦爛,慢慢會遇見很多品貌雙全的才俊,現在吊死在臣這棵老歪脖子樹上,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她不說話,只是抿著唇打量他,隔了很久才道:“阿叔以為我有未來嗎?輝煌的一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你聽我的聲音,現在或許還能混淆,再過兩年怎麼辦?身形能掩藏,聲音上不得妝,很快便會有人懷疑我的身份,然後諸侯群起而攻之。我會被他們從皇位上趕下來,甚至連活命都難……”
所以要集權,只有自己大權在握時,才不會有人敢開口來驗她的身。說到底她只是個為了活命用盡所有力氣的可憐人,她的掙扎,他視而不見罷了。
談得那麼深,好像氣氛過於凝重了。她頓下來,解嘲式的搖了搖袖子,“我還病著呢,做什麼要說那許多。在禁中一點都不好,肚子痛也不能讓人知道……還是自己家裡好,在你面前用不著裝,所以我和阿叔在一起最覺輕鬆。”
真的輕鬆嗎?你算計我的時候,我也在小心翼翼提防你。他們兩個人,只要各自身在其位,就永遠不能真正輕鬆,必要有個人徹底放棄,才能夠和睦相處。
她似乎是累了,蜷身側躺著,臉上血色不大好,略微張著的唇,淡得看不見顏色。一個女孩子,偏要學得男人一樣剛qiáng,可惜沒有一副鋼筋鐵骨,終究還是抵擋不住。
他垂下手,拔了她的玉犀簪,將梁冠摘下來,擱在一邊的螺鈿柜上。轉身要離開時,發現袖子被她牽住了,她閉著眼睛說:“我夜裡要喝熱水,自己不願意起來,身邊又沒有侍御跟著,只好勞動阿叔了……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