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扶微低下頭,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秦頌在一旁看著,輕聲道:“主公可往永安宮?”
太后從來沒有臨朝稱制,她對政治的殘酷也只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去同她訴苦,不過讓她憂心罷了,沒有任何幫助。
扶微搖了搖頭,喃喃自語:“當年朔方大亂,京畿抽調出去的將領里,當真有這個人嗎……”
二十八功臣中,從來沒聽說過身後如此慘澹的。如果丞相說的屬實,她倒真想見見那位養女了。
“建業!”她回身叫近前服侍的huáng門令,“悄悄為朕準備軒車,朕要往丞相府走一趟。”
既然是悄悄的,自然不便大動gān戈。扶微回章德殿換了件深衣,黑緞邊緣有細細的朱紅鑲滾,這是她所有便服里最好看的一件了。
做人向來如此,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老天從來不會讓你活得太如意。這萬萬人之上的榮耀,是她拿作為姑娘的快樂換來的。別人穿紅戴綠的時候,她只有天子袞服;別人明璫垂掛的時候,她只有冕旒上的玉瑱充耳。她看見北宮那些宮人們畫眉點唇,明明很好看,自己卻不能像她們一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鏡前一遍又一遍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後安慰自己,打扮得好看能聽見山呼萬歲嗎?不能!所以比起紅妝來,她還是更喜歡權力。
從中東門出去,門外停了一輛車,她鮮少出宮,只記得九歲生日那天去丞相府邸做過客。丞相併不是個會照顧孩子的人,那日天氣奇冷,好像還下了大雪,丞相說應當喝酒驅寒,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爵。九歲的孩子,哪裡有什麼酒量,她好勝心qiáng,學他的樣子一飲而盡,然後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那個功臣之女落在他手裡,經他“悉心照料”,不知會照料成個什麼樣。
軒車上了大道,一路微有顛簸。丞相府邸建在東城最繁華的那片,要說建造規模,實在很有僭越之嫌。扶微下車後,停在階下審視,那門楣經過數次重修,現在竟頗具西宮承福殿的味道了。但這些終歸是小事,也不去管他,她提了袍角上台階,料想必有三千門客在院裡等著她,誰知並沒有。
從臨街的門闕到相府正房,有不短的一段距離。一眼望去,院子裡連個站班守院的都沒有,只有一個穿襴袍的人,對掖著袖子在檐下站著。長風chuī起發冠兩側的緞帶,輕飄飄,要飛上天去似的。
她立即顯得熟絡萬分,遠遠拱起了手,“啊,相父知道我要來,偏勞相父相迎了。”
丞相揖手還了個禮,什麼也沒說。
如果朝堂上他還願意應付她,那麼到了朝堂之下,丞相的態度就如那些一字千金的大文豪,即便你是皇帝,登門也像個點頭哈腰求字畫的。扶微一生和他打的jiāo道最多,大致知道他的脾氣,他冷你就得熱,否則只怕連話都說不下去。
她扣著腰上玉帶環顧四周,“相父府上怎麼這樣冷清?可是護院不夠?我傳個令,命執金吾調遣一班來,給相父看門好不好?”
丞相低頭看她,“得了消息說主公要來,臣把人都支開了,免得陛下誤以為我黨羽眾多,君臣再生嫌隙。”
扶微被他說了個倒噎氣,心道何必那麼直接呢,委婉一些她也聽得懂。她這是送上門來讓他挖苦,罷了,為了一探究竟,忍氣吞聲也是值得的。
他引她入室,她負著手在屋裡轉了一圈,看看這雕樑畫棟,日光在鏤空的花紋里穿行,丞相是個很善於享樂的人。
她回身一笑,“我今日來,是專程同相父商議朝上之事的。相父先前說的那個人,果真不是相父親生的?”
丞相的眼神就很能說明問題了,誰會把親生女兒嫁給一個假男人,又不是瘋了。他說:“臣沒有家室,也沒有紅顏知己,主公都知道。既然沒家沒口,哪裡生得出這麼大的女兒來。”
如此就麻煩了,她也不諱言,“我那天同相父提起立後的事,自己暗裡也想過。我這……半殘之軀,果真娶個好姑娘,會害了人家一輩子的。若相父保舉的是個jian臣之後,我心裡倒還自在些,可如今聽下來,又全不是這樣,叫我怎麼辦才好?我思來想去,恐怕還是要辜負相父美意了。我知道相父也是為我,怕立了不知根底的人,將來引出麻煩。然姑娘既是相父一手栽培的,相父對她的感qíng一定很深,我實不忍心坑了她,還望相父能見我的心,不要怪罪我才好。”
所以這是要婉拒了麼?小皇帝心思頗深,他早有準備,不過沒想到這上頭會分毫不讓。
丞相抿唇不語,垂下的雙眼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才一嘆:“大殷建朝六十年,歷代帝王都以鐵血平天下,主公是唯一至善之人。你不忍心害了別人,可還記得自己?社稷系在主公一身,如果主公的身世有半點泄露,各路諸侯還會像現在這麼安分守己嗎?皇后是離主公最近的人,不知心,便是一柄利刃,隨時會取主公xing命,主公真覺得有這必要冒險?為了天下大定,區區一人,何足掛齒!臣教過陛下,成大事者有可不為,亦有可為。孰輕孰重,還請陛下仔細斟酌。”
扶微心裡百般糾結起來,看這架勢,丞相是勢在必行了。他們君臣之間很多時候是這樣,明明你知我知,嘴上卻要裝得大義凜然,簡直有種互相唱大戲的尷尬感覺。倘或斷然說不行,恐怕這項計劃最後會胎死腹中。若答應了,叔侄變翁婿……想起來更覺得毛骨悚然。
“相父料定此人可靠?”
丞相點頭,“且皇嗣是要務,只有早得皇子,大殷的江山才得永固。”
扶微也算見過風làng的人了,饒是如此,依舊驚得咋舌。
“皇嗣?相父忘了我有難處……兩個女人……怎麼生皇嗣?難道要抱養不成?”
丞相說不,“必須是主公的骨ròu,社稷才不至旁落。”
她紅著臉,忽然覺得他是有意讓她難堪。這麼做無非是在諷刺她,假鳳虛凰還yù親政,只要他願意,隨時能夠揭穿她吧。
丞相冷眼打量她,她的侷促不可深究,全當是女孩子害臊。他拱了拱手,“主公,可想見一見臣的養女?”
什麼三頭六臂的夜叉,嫁個女人還能生孩子,確實得看一看。
扶微踅身趺坐,“請出來一見也好。”
丞相抬手拍掌,廣袖垂墜,露出一雙白潔修長的臂膀來。只是右臂上有一道長長的疤,似乎是陳年舊疾,瘢痕逐漸隱退,變成了淡淡的ròu紅色。扶微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聽見檐下傳來腳步聲。她轉過頭看,檻窗像連綿的畫框,人在畫中走,這頭隱沒,那頭又出現了。
她眯起眼,慢慢有種奇怪的感覺爬上脊樑。畫中人生得很美,側臉清秀,烏髮如雲。可她戴的為什麼不是芙蓉冠子,而是爵弁?
第6章
她心下納罕,轉過頭審視丞相,他臉上淡淡的,連一點多餘的表qíng也找不見。這人總是這樣,能賣關子的儘量不直說,到最後見真章,常令人有意外之驚嚇。
扶微這回,是真的被他嚇到了。
門上進來的人,並不是她想像中柔美婉約的小娘子。當然柔美婉約也不欠多少,主要是xing別出現了偏差。這世上除了她,哪裡會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來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纏枝鑲滾,溫柔的顏色,稱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實在長了一張美麗的臉,長眉秀目,神光高潔。就像劍上鑲玉,肩吞①描彩,站在那裡,竟有十分雌雄難辨的況味。
扶微驚愕不已,抬手指了過去,“這……相父是何意啊?”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禮。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聶靈均,叩見陛下。”
扶微畢竟不是愚鈍的人,起先雖驚訝,轉瞬就明白過來了,這是打算將錯就錯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個男人。眼前這孩子年紀比她小,看來不過十三四歲,身量也是初長成的模樣。這種介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狀態正是恰到好處,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層粉,足可以以假亂真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計謀,可惜扶微無法認同。她站起來,掙扎著擺了兩下手,“太兒戲了,相父要我立一個男後嗎?就算現在看不出什麼,將來呢?他會越長越高,長出鬍鬚來,到時候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
丞相卻不以為然,“禁中哪些地方宮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後說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稱病不見外人,親蠶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萬無一失了。”
“太后那裡呢?總不能連太后都不見吧!眼下還可糊弄,等日子一長……我怕驚了太后,叫人說我有龍陽之好,那就難辦了。”
丞相卻說不礙的,“靈均的樣貌,這一年間不會起大變化,就算見太后也未必會被識破。太后盼的是皇孫,只要主公對列祖列宗有了jiāo代,流言蜚語不攻自破,主公還怕什麼?”
還怕什麼?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個正大光明的藉口順利親政,沒想到薑還是老的辣,最後居然連自己都要賠進去了。
她低頭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虛扶了一把,愁眉對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難熬了,相父沒有經歷過,不會懂得其中的悲苦。這件事於我來說尚可以應對,於一個堂堂鬚眉來說,困在禁中就如折斷了翅膀,對他太不公平了。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為我cao盡了心。如今這事我不想麻煩相父了,還請相父容我自己解決。”
她設身處地,說得很煽qíng,自覺這樣還能博個賢德的名兒。沒想到話剛說完,靈均噌地一聲抽出佩劍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嚇得忙去奪,咦咦驚詫不已,“這是gān什麼,買賣不成就要以死相見麼?”
一個要自盡的人,居然可以那麼平靜。靈均道:“君侯有jiāo代,陛下若不應允,為防我走漏消息,須得把嘴永遠封起來。”
這就是丞相的極端之處,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她夠狠,大可以視而不見。但若是不想讓這人死,那除了迎他進宮,就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
丞相對掖著兩手,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臣說過,為了社稷,犧牲一兩個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扶微鬆開靈均,打量了他一眼。這美麗的少年眼裡有果決的光,再待幾年,大概更會長得天上有地下無吧。她要和他成親嗎?還要和他生孩子?她咬著嘴唇思量,甚是為難,“相父不知道,我喜歡年長一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