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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征服敵人,真不是樁簡單的買賣,尤其丞相這樣心高氣傲的,她除了和他鬥智鬥勇,還得賠上老臉。就像昨晚上,她裝瘋賣傻留了他一夜,雖然什麼都沒發生,但早晨醒來相互依偎著,現在想起來,心頭還是弼弼跳個不休。
多神奇的體驗,她永遠忘不了那張錯愕的臉,這是她一輩子見過的最生動的表qíng。雖然他後來極力掩飾,但她還是從他顫抖的雙手上找到了破綻。
“喝酒果然誤事啊。”他掖袖向她長揖,“臣唐突了,請主公恕罪。”
她神qíng淡然,拽拽耷拉的領褖,把luǒ露的肩頭蓋了起來,“相父不必告罪,我小時候你也曾抱過我,時隔十年再抱一次罷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說罷含羞一笑,“不過昨夜真熱,弄得裡衣都濕透了……相父這就回府麼?還是略等一等吧,我命人抬熱水來,相父洗一洗,換件衣裳再走不遲。”
丞相臉色yīn沉,只說不了,匆匆離開了章德殿。
她整好衣冠,心平氣和站在門前目送他走遠。丞相疾走起來真有種落荒而逃的láng狽感,她凝視良久,單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以前一直以為他有處變不驚的氣概,誰知這樣就敗北了。看來他還是將她當作女人的,甚妙,如果他忘了她的xing別,那才最讓人無望。
建業端了茶點來,見她一人佇立很納罕,“君侯出宮了?”
她未答,淡聲吩咐:“為丞相準備幾套換洗衣裳,防著下次要用。”
撇開她的私心不論,留他在宮裡過夜其實很有必要。畢竟大殷不是單純的中央集權,各路諸侯環伺,個個如láng似虎。她要立後的消息應該早就散播出去了,這時候看準機會拉攏丞相的人不是沒有,她務必要做出一個與他親厚的樣子來,王侯們才不敢輕舉妄動。只要他們猶豫,她就有足夠的時間把事辦成,到最後丞相當上了半個國丈,那些人鬧不清原委,才會繼續觀望。
當皇帝不易,她每行一步都必須經過深思熟慮。知道現在的自己經不起任何震dàng,爭鬥就儘可能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治國之道貴乎平衡,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牽制諸侯的作用,所以萬不能推遠,只能攏絡。
攏絡啊……他已經無官可加了,她唯一能豁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了。
原本留他一夜,在她看來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但後續引發的種種傳聞竟讓她始料未及。那日視朝,她原想立詔的,沒曾想話說了一半,太傅率太史令伏於堂下,聲稱靈台侍詔夜觀星象,見有熒惑①徐徐而來,停於東南,唯恐東南有兵禍,堅決不贊成皇帝短期之內談婚論嫁。
御座上的扶微一陣愕然,沒想到被自己人挖了牆角,實在讓她感覺驚訝。
什麼銀貨金貨,對於天象她從來只信三分,另七分更信自己。休朝的四天裡,她一直同太傅有jiāo流,並沒有聽說他有更好的促進她親政的辦法,結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發力,究竟是哪裡出變故了?
她微微傾前了身子,“太傅……天象有異,這事當真嗎?”
她雖不信星象和宿命,但架不住滿朝文武相信。她高坐明堂,看見官員們jiāo頭接耳竊竊私語,心裡簡直要恨出血來。果真上了年紀的人難堪大任,想必他還是覺得同相府聯姻於她不利,因此qíng願毀了這門婚,也不能讓丞相如願。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好容易才有了這個機會,如果錯失,天曉得下次又在什麼時候。
太傅的態度非常堅決,“回稟陛下,確有其事。熒惑乃妖星,司天下人臣之過,主旱災、飢疾、兵亂、死喪。高祖真定年間,熒惑徘徊三月,後藩地大亂,家國動dàng。這場浩劫僅僅過去四十年而已,難道陛下不記得了嗎?”
看來是不可扭轉了,扶微很無力,“既然有災禍,借朕之大婚沖喜,不是正合適嗎。”
太傅說不,“此天意,人所不能抗也。”
扶微望向了太史令,“司星看準了沒有?熒惑停在哪處?”
太史令向上拱手,答得有些艱難,“啟奏陛下,臣昨夜親自查驗了……熒惑守心,是大凶之兆。”
此話一出,滿堂譁然,連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氣了。熒惑守心中的“心”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分三顆,代表帝王、皇子及宗室。熒惑那顆災星停留在心宿內,最直接的結果就是皇帝駕崩,宰相下台,確實是大大的不祥。
朝堂上沉寂下來,一時誰都不敢言語,俱定定看著座上。扶微兩手按在膝頭,半天長出了一口氣,“原來是朕要死了。”
眾臣立即從重席上起身,伏拜於地道:“陛下乃仁君,天高聽卑,請陛下寬懷,熒惑宜有動。”
滿堂皆惶惶不安,扶微的視線落在了丞相身上,“相父,朕若果真崩了,相父……”
話沒說得下去,丞相抬起眼,目光與她相接,眼裡浩瀚一片,沒有起半絲波瀾。
扶微是何等聰明的人,到這裡終於明白太傅用心良苦。關於熒惑守心,史書上有記載的共十九次,其中十六次是偽造,全部用來作為平息政治變動的好藉口了。但不論如何,這種天象本身很可怕,至少在百姓眼裡是這樣。國有大厄,唯一的辦法就是轉禍,由臣僚代替帝王。丞相是百官之首,這時候用來當替罪羊,實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選。
太傅為她創造了很好的時機,如果她狠得下心來bī他飲鴆,他不起兵的話,只有死路一條。她也細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xing,一來時間籌措不及,二來天命不可違,他要是為了保命對抗,將來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殺他的理由,權力和xing命,最終他一樣都保不住。
她低下頭,眾臣如臨大敵之際她卻在笑,“請問太史令,可有轉危度厄的辦法?”
辦法大多數人都知道,只是誰也不敢直言罷了。太史令倉促瞥了丞相一眼,“須有忠臣為君分憂,大殷才可渡此難關。”
面對死,誰不害怕呢?扶微含笑看丞相,他不說話,想必心裡也在計較對策吧!
太傅揖手:“陛下……”
扶微抬了抬手,“容朕再想想,於死,朕是一點都不懼的,天命如此麼,活到幾時是幾時吧。”
滿朝文武都瞭然,少帝是因為至今未掌權,覺得活著沒意思了。饒是如此,也沒有借著東風扳倒丞相,看來那隱約的傳聞是確有其事,少帝與丞相之間,果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吶。
散朝之後扶微回了章德殿,換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觀聽博士和儒生講學,可沒等她邁出宮門,太傅就追進禁中了。
“此乃天賜良機,主公為什麼不順勢而為?”太傅很激動,大袖揮得呼呼作響,“這浩浩江山,本就該掌握在主公手中,燕相把持朝政有負先帝所託,主公難道甘願一世當他的附庸嗎?”
扶微只得好言勸解他,“老師忠君之心,我都知道。眼下時機尚不成熟,剷除丞相容易,八方諸侯誰來制衡?”
太傅卻氣紅了臉,眼裡甚至隱隱有淚,把她嚇了一大跳。
“老師……”她甚是尷尬,“坐下消消氣吧!”
太傅望著她,垂袖長嘆:“臣前日聽到消息,主公大醉,丞相藉機入禁中,斥退左右huáng門,在章德殿逗留整夜。次日主公立於窗前,面有戚色,丞相大笑而出,實在是……喪心病狂!臣文帝時期入仕為官,歷經三朝,蒙先帝賞識教導幼主,主公是臣看著長大的。如今……君rǔ臣死,臣即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主公討個公道。”
太傅幾度哽咽,看他痛心疾首的樣子,不弄死丞相似乎絕不肯罷休。扶微也為他的一腔忠誠感動不已,不過他的消息一向不怎麼準確,丞相留宿是迫於無奈,第二天面有戚色的是丞相,關上門得意大笑的是她啊……可能她一直處於弱勢,因此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少帝又受欺凌”,這麼下去丞相的名聲大概真要臭不可聞了。
然而她不能解釋,畢竟是個姑娘,有些事能做不能說。
“老師,這事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我肩挑社稷,個人的榮與rǔ,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她qiáng忍笑意,忍得眼裡蹦出淚花,連嘆氣都帶著抽搐。但在太傅看來,可算是悲悽到了極點。
堂堂男子漢,還是主宰萬民的天子,竟會落到這樣難堪的境地,誰能料想得到?少帝忍rǔ負重,這份感天動地的胸襟,要不是難以言表,應當載入史冊。
太傅老淚縱橫,“陛下不怕中了燕相的jian計嗎?他就是要將君臣間弄得不清不楚,為他日後擅權創造條件。”
扶微的心都打顫了,無比艱難地擺手,“老師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少帝背過身去,一手扶著長案,消瘦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羸弱。發生這種事,外人再義憤填膺都緩解不了當事者的痛,太傅一直覺得自己和丞相不過是政見不合,立場相對,但對於他的人品稱不上喜惡。如今出了這種事,簡直大逆不道令人齒冷,就算千刀萬剮也夠格了,所以燕相如是曠古爍今第一jian相,必須永生永世釘在恥rǔ柱上。
太傅緩緩吸了口氣平靜下來,反正虧不能白吃,接下去應該想想怎麼為少帝報仇。
“主公不必憂心,一旦丞相伏誅,相府幕僚便會群龍無首,南北兩軍即刻派人統領,抽調執金吾將其黨羽一網打盡。京師守軍有緹騎、虎賁、羽林,中郎將並左右仆she、陛長可指派親信接替。兵貴神速,待到諸侯發覺時,京師已經大定了,屆時主公手握實權,不怕諸侯不臣服。”
少帝卻搖頭,“計是好計,但事發倉促,萬一走錯一步,大殷江山便岌岌可危了。”太傅還yù遊說,她回過身來笑了笑,“再說嫁禍他人,當真有用嗎?當初漢成帝殺翟方進替死,並沒能令自己天年永固。閻王要你三更死,豈會留你到五更?若我當真該亡,那也是我的運數,我不會怨怪任何人。不過老師,熒惑守心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是老師為免我立丞相養女為後,有意找的託辭?”
太傅垂著嘴角,沉痛點了點頭,“天象人人看得見,臣就算要編造,也沒那法力讓熒惑停於心宿之間。”
扶微背著手,半天才啊了一聲,“看來運勢欠佳,我以前就曾想過,不知自己有沒有命活到弱冠。現在看來果真應驗了,實在可悲。”
太傅挖空心思安慰她,“主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熒惑守心未必一定有損君王,也許是丞相要下台了,也未可知。”